臘月里的長安城,銀裝素裹,呵氣成霜。
街面上的積雪被往來行人車馬壓實,又覆上新雪,走起來咯吱作響。
雖是天寒地凍,可年節(jié)將近,市井間的熱鬧勁兒反倒被這冷空氣襯得愈發(fā)紅火,尤其是城東“好再來”酒樓這一片。
酒樓生意自打開張那日紅火起來后,就沒涼下去過。
臨近年關(guān),各家各戶采買年貨、走親訪友、在外奔波的人回鄉(xiāng)團聚,下館子打牙祭、湊熱鬧的人就更多了。
每日里,還沒到飯點,門口就排起了長隊,伙計們跑堂跑得腳底生風,灶房里的火苗從早到晚就沒歇過。
炒勺碰撞鐵鍋的“鐺鐺”聲、伙計吆喝傳菜的清脆嗓音、食客們被辣得嘶哈嘶哈卻又大呼過癮的談笑聲,混雜著那股子勾人饞蟲的麻辣鮮香,一股腦兒地從門窗縫里溢出來,飄得半條街都是。
家里人也為這新營生忙得腳不沾地,卻個個臉上帶著充實歡喜的笑,他心里也踏實。
忙碌的日子過得快,仿佛一眨眼,臘月就過了一半。
這幾日,天難得放了晴,積雪稍稍融化,檐下滴著水。
王明遠剛從書院回來,忽見師父崔巡撫府上一個熟識的長隨急匆匆尋了過來,言道巡撫大人請王相公過府一敘,有要事相告。
王明遠心下微感詫異,師父年關(guān)前公務(wù)繁忙,若非緊要事,不會輕易派人來尋。
他不敢怠慢,跟家人交代一聲,便隨那長隨出了門。
到了巡撫衙門后宅,書房里暖意融融,炭盆燒得正旺。
崔巡撫卻未像往常般伏案疾書,而是負手站在窗前,望著窗外院中幾株覆雪的青松,眉頭微鎖,似有憂色。
“學生王明遠,拜見老師。”王明遠上前恭敬行禮。
崔巡撫聞聲轉(zhuǎn)過身,臉上慣常的溫和笑意淡了些,招手讓他近前:“明遠來了,坐吧?!?/p>
師徒二人分賓主落座,仆役奉上熱茶便悄然退下。
崔巡撫沉吟片刻,并未寒暄,直接開口道:“今日喚你來,是剛得了豫西那邊傳來的急報。豫西行省今冬大雪連綿,近日天氣驟暖,冰雪消融過急,黃河發(fā)生了不小的凌汛?!?/p>
王明遠神色一凜。凌汛他是知道的,冰凌堵塞河道,水位猛漲,決堤泛濫,其害更甚于夏汛。
崔巡撫語氣沉凝:“此次凌汛來得猛,淹沒沿岸農(nóng)田屋舍恐不在少數(shù)。加之豫西幾年前才遭過蝗災,民生本就艱難,今次雪災疊加凌汛,只怕……唉,雪上加霜啊?!?/p>
他嘆了口氣,指尖在茶幾上輕輕敲了敲,看向王明遠,“你原計劃年后便要出發(fā)游學,首要便是經(jīng)豫西往嵩陽書院。如今這條路,怕是難走了。”
王明遠心頭一緊,忙問:“老師,情況竟如此嚴重?嵩陽府一帶可還安好?”
“嵩陽府地處豫西偏南,受災或稍輕,但通往其地的官道驛路,必經(jīng)幾處汛情嚴重之地,恐有沖毀淤塞,路途艱難還在其次,只怕流民滋生,路途不靖。”
崔巡撫眼中帶著明顯的憂慮,“你此行游學亦需穩(wěn)妥為上,需心中有數(shù),早做打算,行程或需調(diào)整,沿途更需倍加小心,以免陷入困境。”
王明遠聞言,起身深深一揖:“多謝老師及時告知此事!此事實在要緊,學生定會慎重規(guī)劃,絕不敢輕忽?!?/p>
崔巡撫點點頭,示意他坐下。
近日稍微豐潤了些的臉上神色卻并未放松,望著窗外又開始飄落的雪花,沉默了片刻,聲音里透出一股難得的疲憊與深沉:
“明遠啊,近幾年來,我大雍朝接連遭災。豫西蝗災,秦陜地動,如今又是黃河凌汛……西北邊關(guān),韃靼各部亦不安分,小股擾邊時有發(fā)生;東南沿海,倭寇之患亦未徹底平息,時有商船漁民遭劫。真是多事之秋啊……內(nèi)憂外患,俱在眼前?!?/p>
他轉(zhuǎn)回頭,看著自已這位年少卻沉穩(wěn)的弟子,語氣復雜:
“陛下年事已高,近年來于朝政……心思愈發(fā)難以揣測,于臣下疑心亦重。此番接連大災,國庫消耗巨大,朝中關(guān)于賦稅、邊防、賑濟的爭論只怕愈發(fā)激烈。
未來幾年,無論……無論朝局如何演變,恐都難有真正太平寬松的日子?;蛟S要到新皇登基,徹底穩(wěn)固之后,方能有所轉(zhuǎn)機?
這天下,越發(fā)艱難了……”
王明遠還是第一次聽師父如此直白地談及朝局艱難與皇帝的疑心,心中不由一震。
在他印象里,師父總是沉穩(wěn)如山,憂國憂民卻從不失方寸,此刻卻流露出如此深切的無力感。
他屏息靜聽,不敢插言。
崔巡撫似乎察覺到自已說得過于沉重,收回目光,看向王明遠,臉上勉強露出一絲慣有的溫和笑意,擺了擺手:
“瞧我,與你說這些做什么。這些朝堂大事,于你而言還為時過早。你眼下緊要的是讀書進學,打磨文章。
待你日后金榜題名,踏入仕途,或許又是另一番光景了。屆時,或許這些難題,正需你們這般年輕有為的新血去應(yīng)對破解。”
他語氣放緩,帶著鼓勵:“世事雖難,然我輩讀書人,所求不過‘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’。無論外界風云如何變幻,自身學識才具才是根本。
守住本心,持身以正,謹慎前行,總能于這世間有所作為,護持想護持之人?!?/p>
王明遠鄭重頷首:“老師教誨,學生謹記于心。必不敢忘修身之本,無論將來際遇如何,定當竭盡所能,不負所學,不負師恩?!?/p>
從巡撫衙門出來,冬日午后的陽光照在雪地上,反射出刺眼的白光。
王明遠卻覺得心頭像是壓了一層薄雪,涼絲絲,又沉甸甸。
師父那番話,在他心中掀起了不小的波瀾,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,自已將來要踏入的是怎樣一個復雜而艱難的世道。
但師父最后的勉勵,又讓他迅速沉靜下來。
是啊,無論外界如何,自身強方是根本,眼下,還是得先處理好游學之事。
當晚回到家,一家人圍坐吃飯時,王明遠便將豫西遭災、路途恐生變故的消息說了,自然略去了師父后半段關(guān)于朝局的感慨,只強調(diào)了路途難行與可能的遭遇的麻煩。
桌上熱鬧的氣氛頓時靜了靜。
趙氏首先就蹙起了眉,放下筷子,憂心忡忡:“哎呀!這……這咋又遭災了?黃河發(fā)大水可不是鬧著玩的!路上要是不太平,那可咋行?三郎,要不……咱晚點再去?等路上安生些了?”
王金寶吧嗒著旱煙,沉吟道:“晚點去也不是個事兒。游學不是一天兩天,耽誤久了,錯過各地書院講學交流的時間,得不償失?!?/p>
他看向王明遠,“三郎,你師父說得在理,路得走,但得更小心。原先的計劃怕是得改改,繞開豫西重災區(qū)?或者多約幾個同窗結(jié)伴而行?”
王大牛一直悶頭吃飯,聽到這話,忽然抬起頭,甕聲甕氣地開口:“爹,娘,要不……我也陪三郎一起去吧!”
桌上眾人都看向他。
王大牛黝黑的臉上神情認真,搓著一雙大手道:“家里現(xiàn)在地都佃出去了,茯茶生意也不用我-操心,酒樓這邊我也幫不上大忙。我閑著也是閑著,三郎這一去起碼三年,這外面這么亂,路上就狗娃一個人照應(yīng),我這心里頭不踏實。有我一起跟著,啥賊人敢近身?”
他這話說得實在,趙氏一聽,眼睛頓時亮了,王金寶也微微頷首,顯然覺得這主意不錯。
若說之前家里還需大牛這個壯勞力頂門立戶,守著田產(chǎn)、照應(yīng)著一應(yīng)粗重活計,如今明遠已是正兒八經(jīng)的舉人功名,更是崔巡撫的親傳弟子(之前是知府)。
這份體面和依仗,早非尋常農(nóng)戶之家可比,而且家中里外都有人操持得妥妥帖帖,確實不必再將大牛困在身邊了。
王明遠正要開口說話,今日賴著沒有回家、坐在虎妞旁邊的張文濤,猛地咽下嘴里那口饃,急吼吼地舉手,嗓門洪亮:
“岳父!岳母!大哥!明遠兄!放心!俗話說一個女婿半個兒!大哥盡管陪明遠兄去!家里一切有我呢!我明兒個就收拾鋪蓋卷搬過來!我給岳父岳母當兒子!
家里有啥力氣活、跑腿事,全包我身上!絕對把爹娘伺候得妥妥帖帖,把家里照看得好好的!保證讓你們沒有后顧之憂!”
王家眾人:“……”
你爹好像也只有你一個兒子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