斡赤斤神情恍惚地回到金山大營。
納哈出見他這副模樣,頓時心生不安。
這可是斡赤斤??!
草原上令人聞風(fēng)喪膽的“蒼狼之牙”,十五歲便單槍匹馬突襲明軍糧草輜重,手刃押運百戶后,將血淋淋的首級挑在長槍上游街三日;蓋州之戰(zhàn)中,他率三千鐵騎沖陣,在明軍箭雨里七進七出,鎧甲縫隙中嵌滿箭矢仍死戰(zhàn)不退,生生撕開敵方防線;更曾孤身潛入女真部落,用匕首抵住族長咽喉,不費一兵一卒奪下三百匹戰(zhàn)馬。
這位喝著狼奶長大的勇士,連剝皮抽筋的酷刑都能談笑面對,如今卻在明軍大營歸來后失魂落魄,這般反常,怎能不讓納哈出心驚。
怎么去了一趟明軍大營后,就變得失魂落魄了呢?
“斡赤斤,精神點!”
“你可是從死人堆里面爬出來的!”
“別丟份?。 ?/p>
在納哈出的喝斥下,斡赤斤這才回過神來。
然而他開口第一句話,就直接給納哈出整懵了。
“大王,要不我們還是……降了吧!”
納哈出:“???”
臥槽尼瑪??!
老子讓你去詐降!去探明軍虛實!你現(xiàn)在跟我說要真降?
“到底怎么回事?”納哈出憤怒地咆哮道,“好端端地,你怎么又要降了?”
斡赤斤苦笑著解釋道:“明軍實在是太強了!”
他沙啞著嗓音,將白日里的見聞如竹筒倒豆子般傾瀉而出。
從鐵甲騎兵結(jié)成的黑云方陣,到步卒方陣變換莫測的戰(zhàn)陣,再到三萬將士聞令即止的肅殺之氣,強得讓人絕望!
納哈出聽后也是神情一滯,暗自嘆了口氣。
明軍驍勇善戰(zhàn),其實早已經(jīng)不是秘密了。
元明交戰(zhàn)十余載,漠北草原、遼東荒原皆染血火,可算上大大小小百余場戰(zhàn)事,元軍竟只在洪武五年的嶺北之戰(zhàn)僥幸勝了一回。
那場勝利代價慘重——徐達的中路軍損失慘重,明軍一度再無出塞之力。
可除此之外的每一次交鋒,明軍愈戰(zhàn)愈勇,從李文忠奇襲應(yīng)昌到馮勝橫掃遼東,元軍防線如朽木般節(jié)節(jié)敗退。
那些曾在馬背上縱橫天下的勇士,如今面對明軍的火器營、鐵騎陣,只剩被追著奔逃的狼狽。
然而真正令納哈出瞳孔驟縮的,是斡赤斤壓低聲音說出的那個秘密:“大王,您知道昨日在殿內(nèi)與您對峙的少年是誰嗎?”
誰?
那個明軍小將?
不是鄭國公常茂的弟弟常升嗎?
納哈出臉上浮現(xiàn)出狐疑之色,心中生出了些許不安。
“他根本不是什么常升,而是朱元璋的皇孫,也是如今的明軍主將!”
聽到這話,納哈出只覺天旋地轉(zhuǎn)——那個侃侃而談剖析天下大勢的少年,那個在刀鋒下談笑自若的小將,竟然是大明王朝最尊貴的血脈!
他想起對方眼中灼人的鋒芒,想起自己因輕敵錯失的良機,喉間泛起鐵銹般的苦澀。
“該死??!我早該想到……”納哈出一拳砸在立柱上,“能看透天下大勢,能言明各部離心的人,豈是尋常將領(lǐng)!”
話音一落,納哈出如遭雷擊,整個人癱軟在椅子上。
明軍主將竟是朱元璋的皇孫朱高熾,那個單槍匹馬闖入敵營,談笑間瓦解他層層試探的少年,此刻在納哈出腦海中占滿了。
想那脫古思帖木兒,與朱高熾孤身犯險的膽識相比,元朝這位大汗,當真是連朱元璋的孫兒都不如!
朱元璋的兒子朱標監(jiān)國時,將大明政務(wù)打理得井井有條,百官無不拜服;如今他這孫兒,竟又能在沙場上以雷霆手段震懾敵軍。
納哈出望向殿外漸沉的暮色,天邊火燒云如翻涌的血海,瞬間將他拉回二十年前的鄱陽湖戰(zhàn)場。
那時朱元璋不過是濠州崛起的草寇,卻能以弱勝強,火焚陳友諒的千艘戰(zhàn)船。
如今大明鐵騎踏遍中原,連王保保那樣的絕世名將都鎩羽而歸,更何況他麾下這殘兵敗將?
成吉思汗若泉下有知,看到子孫在明軍的壓迫下茍延殘喘,不知會作何感想。
他閉上眼,眼前浮現(xiàn)出朱高熾在營帳中侃侃而談的模樣,字字如刀剖析元軍困境。
那樣的見識、那樣的氣魄,哪里像是個十幾歲的少年?
朱元璋當真是天命所歸,子輩如龍,孫輩似虎,這般人才輩出的家族,就算是當年橫掃歐亞大陸的蒙古鐵騎重生,怕也難以撼動分毫。
斡赤斤小心翼翼地抬頭:“大王,那朱高熾說元朝氣數(shù)已盡……如今看來,所言非虛??!”
“如今他們又看破了詐降之策,我們……”
納哈出聞言沒好氣地瞥了他一眼,臉上露出了苦澀笑容。
“傳令。”納哈出突然起身,身形無比落寞,“召集所有萬夫長,明日一早……我們?nèi)ッ鬈姶鬆I?!?/p>
斡赤斤驚訝地抬頭:“大王您是說……”
“降了!”納哈出神情疲憊,“朱元璋命太硬,他的子孫更是人中龍鳳。與其讓將士們白白送死,不如……給族人尋條活路。”
“你們隨我征戰(zhàn)多年,我也不希望看到你們喪命!”
斡赤斤默默點了點頭,立刻通傳萬夫長。
納哈出麾下共有十個萬夫長,包括乃剌吾與忽兒卜花在內(nèi),被俘的被俘,戰(zhàn)死的戰(zhàn)死,時至今日只剩下了六個。
當納哈出道出明日前去請降時,除了斡赤斤外,其余五個萬夫長瞬間炸開了鍋。
扎木合猛地掀翻面前的羊皮酒囊,濃稠的馬奶在氈毯上肆意蔓延:“我們蒙古勇士的彎刀還未卷刃,怎能向漢人俯首稱臣?當年成吉思汗橫掃天下時,何曾懼怕過敵眾我寡!”
話音未落,禿滿倫已按上腰間虎頭刀,額間青筋暴起:“斡赤斤,你被明軍嚇破了膽,竟要拉著我們?nèi)ネ督担课覀兊膽?zhàn)馬踏碎過多少城池,如今卻要跪著求生?”
斡赤斤面色慘白,試圖解釋明軍演武時的恐怖軍容,卻被忽都虎的怒吼生生截斷:“懦夫才會夸大敵軍!明軍不過是虛張聲勢,若我們傾巢而出,定能像當年在嶺北擊潰徐達般殺得他們片甲不留!”
博爾忽更是將馬鞭狠狠甩在地上,震得帳中銅爐里的炭火飛濺:“投降?這是給黃金家族蒙羞!我們的祖先在斡難河畔飲血時,明軍的先祖還在給金人牽馬!”
爭吵聲愈演愈烈,五個萬夫長圍聚在納哈出的王座前,腰間兵器碰撞出危險的聲響。
扎木合突然抽出彎刀指向斡赤斤:“若不是看在你曾救過王爺性命,今日定要斬下你這叛國的頭顱!”
斡赤斤也猛地起身,鐵甲摩擦發(fā)出刺耳聲響:“你們非要帶著族人去送死?明軍將士令行禁止的氣勢,是我們十倍兵力都難以抗衡的!”
納哈出看著劍拔弩張的部將,喉嚨里發(fā)出困獸般的低吼。
他抓起案上的酒樽狠狠砸向立柱,碎片飛濺間,殿內(nèi)終于陷入短暫的死寂。
“夠了!”他的聲音沙啞如砂紙磨過鐵刃,“你們以為我想降?可當今天下,脫古思帖木兒又是個廢物……”
他的目光掃過眾人漲紅的面孔,“難道你們非要看著妻兒老小的頭顱,被明軍掛在遼東城頭示眾?”
此話一出,眾人頓時陷入沉默。
然而就在這個時候,一陣震耳欲聾的巨響撕破了夜幕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