謝安并未與杜實過多糾纏,在他看來,這不過是一個年輕孩子賭氣似的說法罷了。
在他這個年齡,做事情總是沖動易怒,但到了緊要關(guān)頭,又沒有膽量真正去拼搏。
給他時間,熬一熬他的意志,自然也就松動了。
因此,謝安悠然走下城樓,朝著郡府而去。
他很清楚,杜實只是名義上的守軍領(lǐng)袖,事實上根本沒有那個威望,真正的決策者,還是在郡府治病的那個人。
只是到了郡府門口,他看到那個蓑衣斗笠的男人,一時間又有些沉默了。
“讓我進去,我要見我的妹妹?!?/p>
謝安直接開口。
姜燕緩緩抬起頭,右手握住了劍柄,拔出了劍。
謝安連忙道:“莫要沖動,外邊出事了,我來見我妹妹,讓他拿主意?!?/p>
姜燕的聲音很低沉:“沒人能主動去見她,除非是她相邀?!?/p>
謝安皺眉道:“外邊出事了!”
姜燕道:“天大的事,與她無關(guān),主公給我的任務(wù)不是守城,而是保人?!?/p>
這是木魚腦袋!完全不懂變通的!
謝安無奈嘆了口氣,只好回頭進自己的院子。
他看到了正在研究象棋的桓猷,緩步走了過去,嘆息道:“恐怕還需要兩天。”
桓猷道:“有把握嗎?”
謝安點頭道:“無非是一個十六歲的孩子罷了,書都沒讀過幾本,只知道猙獰和倔強,扛不住這天大的壓力的?!?/p>
“他最遲明天就要妥協(xié),去找謝秋瞳尋求辦法。”
話音剛落,外邊傳來了吵吵鬧鬧的聲音。
兩人對視一眼,不禁站了起來。
門被大力推開,謝安看到了杜實,站得筆直的杜實。
“你…”
他剛開口,還沒來得及說話,就看到杜實揮手,身后的士兵押著已經(jīng)綁好的戴平走了出來。
謝安變色道:“杜實!你要做什么!”
杜實沒有言語,只是猛一揮手。
士兵們扣住戴平,其中一人拿出匕首,當著謝安的面,直接把戴平的右耳割了下來。
鮮血淋漓,戴平慘叫出聲,卻又不敢罵人,面容都扭曲了。
謝安瞪大了眼,目光鎖定杜實。
杜實把染血的耳朵拿在手中,冷冷道:“把它交給戴淵!告訴他!我已經(jīng)做好了被滅族的準備!希望他也做好了同樣的準備!”
說完話,將耳朵直接扔了過去。
謝安下意識接住,身體都有些僵硬了。
“來人!”
杜實突然喊了一聲,沉聲道:“將郡守大人帶到郡府官署休息。”
數(shù)十個人沖進了院子,直接把桓猷抓了起來。
桓猷連忙看向謝安,急道:“想個法子啊,這小子不要命的。”
謝安沒有言語,只是死死盯著杜實。
杜實也看著他,目光毫不畏懼,聲音堅定:“別以為自己算到了一切!你算得到我十六歲就敢不要命嗎!”
“實話告訴你,要是真翻臉,城里姓戴的、姓桓的…我一個都不會留。”
謝安咬牙道:“好膽魄!不過只是匹夫之勇!我倒要看看,接下來的局勢,你又怎么處理?!?/p>
“把戴淵逼急了,他也什么都不會顧忌了,畢竟戴邈已經(jīng)出去了,他有后代在身邊?!?/p>
杜實道:“我不在乎,我出村的那一刻就做好了英年早逝的準備?!?/p>
“希望你也做好了同樣的準備。”
“關(guān)于和談,不要覺得自己占據(jù)了主動,我想談,你們才談得成,我不想談,你們只能來拼命?!?/p>
說完話,杜實帶著桓猷,轉(zhuǎn)頭就走。
看著那年輕的背影,謝安深深吸了口氣,無奈搖頭。
他沒有想到,杜實一個幾乎沒見過世面的鄉(xiāng)下孩子,竟然這么有膽魄,真是小瞧他了。
有的人就是這樣,原生家庭和生長環(huán)境都困不住他,他總會在某一個時刻,綻放出耀眼的光芒。
當初的唐禹如此,如今的杜實也如此。
但不一樣在于,唐禹憑的是信念與認知,而杜實憑的只是單純的膽量。
在這種時刻,膽量遇到挫折總會給人恐慌感,杜實的心中就充滿了恐慌。
因此,他最終還是來到了郡府門口,靜靜等候著。
等啊等,從亥時等到了丑時,他內(nèi)心急躁不堪,卻又強行忍著。
終于,郡府的門打開了。
聶慶走了出來,嘆道:“進去吧,她剛醒。”
“是?!?/p>
杜實點了點頭,大口呼吸著,調(diào)整了一下心跳,揉了揉臉,盡量使自己不那么狼狽和悲觀。
他緩步走進了郡府,走到了郡府后的官署,走到了那個院子,走進了那個房間。
他看到了姜燕正站在那里,一動不動。
臥房的門,緊緊關(guān)著。
杜實來到了門前,醞釀了一下情緒,輕輕敲了敲。
門立刻打開了,侍女低頭,示意他進去。
杜實看到了躺在床上的廣陵郡公,此刻的她臉色蒼白,可以透過皮膚看到青色的血管,可以看到她床旁邊的籃子里,堆滿了染血的白布。
她顯然在病情的關(guān)鍵期,顯然處于極端虛弱的狀態(tài)。
但她的眼睛卻是清澈的,雖然虛弱,但卻有神。
“說吧,外邊出什么事了?!?/p>
謝秋瞳的聲音很小,但卻沒有咳嗽。
杜實低聲道:“周家、謝家都站到戴淵那邊了,庾家的私兵也來了,他們聚集了八千大軍,把譙郡圍起來了。”
謝秋瞳陷入了沉默,她依舊躺著,甚至沒有坐起來。
這一刻,整個臥室都陷入了寂靜,像是與世界都隔絕開來。
也不知道過了多久,謝秋瞳才道:“你是怎么想的?”
杜實咬著牙,情緒卻有些繃不住了。
他壓力實在太大,所有的強勢都是硬撐,此刻終于可以傾訴,一時間聲音都難免沙啞。
“我…我們一萬大軍,其中有八千新兵,糧草負擔巨大,作戰(zhàn)力低,就算是守城,也擋不住對方層出不窮的進攻手段?!?/p>
“但…但我不能降啊,唐公把譙郡交給我,我要是丟了,我就沒臉再見他了?!?/p>
“可是…可是我知道,打下去…贏不了,下場會更糟糕。”
說到最后,他聲音都哽咽了。
謝秋瞳瞥了他一眼,卻露出了淡淡的笑意。
她無力起身,不斷的易筋伐髓,雖然讓她的病情不斷在好轉(zhuǎn),但時時刻刻承受的痛苦,卻也折磨著她。
但她的表情卻沒有沮喪,反而有一點點不屑。
她的聲音很平靜:“杜實,你有骨氣嗎?”
杜實愣住,隨即道:“我…我當然有?!?/p>
謝秋瞳道:“那么你記住…”
“命運永遠無法擊垮一個有骨氣的人?!?/p>
“事業(yè)倒塌可以再拼,錢財盡失可以再賺,情場失意可以再遇,朋友離去可以新交,誤入歧途、陷足淤泥本是人生常事,不必遺憾和懊悔,只管繼續(xù)前行?!?/p>
她盯著杜實,鄭重道:“人要有不服輸和不認命的精神,要有水來則渡、山攔必開的魄力,在一次次潰敗中重新織就自己,讓每一次跌倒都成為下一次立足更穩(wěn)的根基?!?/p>
“所以我這么多年的積累,毀于一旦,卻依舊在這里承受著痛苦,專心治病?!?/p>
“所以我也相信,唐禹即使遭受了這么大的挫折和失敗,也一定會重新站起來?!?/p>
“命運會給每一個人極端的磨礪,你志向越遠大,受到的磨礪和挫折就越殘酷?!?/p>
“能否在這樣的磨礪中重新站起來,變得更強大,是凡人與英雄之間的間隙。”
說到這里,謝秋瞳灑然一笑,道:“去吧,這件事我不會參與,你是最高指揮官,你來決定這一萬大軍的命運?!?/p>
杜實嘴唇顫抖著,然后死死咬著牙。
他攥緊了拳頭,跪了下來,給謝秋瞳磕了一個頭,才轉(zhuǎn)身離開。
他的身體都似乎要垮了,幾乎都站不穩(wěn)了。
但走出房門那一刻,他的背脊卻又挺了起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