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滴答,滴答……”
懷表的聲響,像是一把小錘,不輕不重,卻極有節(jié)奏地敲打在馮必勝那根即將崩斷的神經上。
他眼前的黃銅懷表已經化作了一團模糊的光暈,左右搖晃,每一次擺動,都仿佛在抽走他的一絲力氣,一絲意志。
那鉆心刺骨的酸麻脹痛感,并沒有消失,反而像是一條潛伏在水底的毒蛇,與那“滴答”聲形成了詭異的共鳴。
他的大腦成了一鍋沸騰的粥,混亂不堪。
他想閉上眼睛,可眼皮卻重如千斤,根本不聽使喚。
他想集中精神去對抗,可那搖擺的光暈和清脆的聲響,卻牢牢地攫住了他所有的注意力。
“你很累了,是不是?”
李建業(yè)的聲音再次響起,輕柔得像是一片羽毛,飄飄忽忽地落入他的耳中。
“一直扛著,很辛苦吧……沒人知道你有多累?!?/p>
馮必勝的身軀猛地一顫。
“就像小時候,摔倒了,膝蓋磕破了,流了好多血,很疼,但是不敢哭,對不對?”
李建業(yè)的聲音帶著一種奇怪的魔力,仿佛能看穿他層層偽裝下,最深處的記憶。
“因為哭了,不但得不到安慰,還會被罵是沒用的東西,所以只能咬著牙,告訴自已不疼,可是,真的很疼啊……”
這句話,像是一把鑰匙,猛地捅進了馮必勝心中最隱秘、最柔軟的那個角落,然后狠狠一擰!
“哇——”
一聲凄厲的哭嚎,毫無征兆地從馮必勝的喉嚨里爆發(fā)出來!
那不是因為身體的折磨,也不是因為精神的崩潰,更不是因為李建業(yè)的話精準命中了他小時候的某件事,而是一種積壓了許多年的壓力與痛苦與李建業(yè)描述的感覺碰撞,心中的防線在這一刻,轟然垮塌!
他的肩膀劇烈地聳動著,眼淚和鼻涕糊了滿臉,再也沒有了半點硬漢的樣子,哭得像個在外面受了天大委屈,終于回到家里的孩子。
審訊室里,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給震住了。
孫特派員、梁特派員和楊特派員三人張大了嘴巴,面面相覷,臉上的表情精彩到了極點。
前一秒還咬牙切齒,號稱好漢的鐵血間諜,下一秒就徹底哭成了淚人?
這……這是什么情況?
李建業(yè)收起懷表,揣回兜里,然后轉過身,對著已經完全石化的孫特派員攤了攤手,一臉輕松。
“妥了,孫特派員,想問啥就問吧,保證知無不言,言無不盡?!?/p>
說完,他也不管眾人的反應,徑直拉開審訊室的門,走了出去。
張部長愣了一下,也趕緊跟了出去,他現在滿腦子都是問號,看李建業(yè)的表情,簡直像是在看一個活神仙。
審訊室里,死一般的寂靜。
只剩下馮必勝那壓抑不住的、驚天動地的哭聲。
“這……這就……好了?”楊特派員結結巴巴地開口,他看看哭得稀里嘩啦的馮必勝,又看看已經關上的門,感覺自已的世界觀都受到了沖擊。
“就……就用那破表晃了幾下,說了幾句話,就行了?真的假的?。??”梁特派員也發(fā)出了靈魂拷問。
孫特派員深吸一口氣,強行讓自已鎮(zhèn)定下來。
他也不信,這太離奇,太不合常理了!
可事實就擺在眼前。
另一邊,被綁在椅子上的譚玉忠,看著馮必勝那副窩囊樣,嘴角扯出一個譏諷的弧度,低聲啐了一口。
“吹牛逼呢……裝神弄鬼!”
“真當穿山甲是泥捏的啊,你說行就行……?”
在他看來,馮必勝就是前輩,是非常堅固不可移的高墻,他是絕對不相信馮必勝會被撬開嘴巴。
然而,隨著李建業(yè)關上門,腳步聲遠去,孫特派員還是決定試一試。
他清了清嗓子,走到泣不成聲的馮必勝面前,沉聲問道:“馮必勝,你的上線是誰?你們在東北地區(qū)的聯絡點在什么地方?在京城到底還有多少同黨?!”
出乎所有人預料的是,馮必勝的哭聲戛然而止。
他抬起頭,雙眼依舊紅腫,臉上還掛著淚痕,但神情卻變得一片木然。
他張開嘴,用一種不帶任何感情的、平板的語調,開始說話。
“我的上線代號‘漁夫’,真實姓名叫趙衛(wèi)國,現在是隱姓埋名在哈市機械廠的采購科副科長……”
轟!
這短短的一句話,像是一道驚雷,在孫特派員三人的腦海里炸響!
他們瞬間瞪大了眼睛,呼吸都停滯了!
趙衛(wèi)國!
這個名字他們太熟悉了,他們追查了半年多,耗費了無數人力物力,卻連對方一根毛都沒摸到的神秘間諜頭子!
現在,就這么被馮必勝輕而易舉地說了出來?
孫特派員第一個反應過來,他臉上的震驚瞬間被狂喜所取代,他猛地轉身,沖著還在發(fā)呆的楊、梁二人喊道:“還愣著干什么!記!快記下來!”
兩人如夢初醒,手忙腳亂地掏出紙筆。
而馮必勝,就像一個被擰開了閥門的水龍頭,根本沒有停下來的意思。
“我們在東北一共有三個秘密聯絡點,第一個在哈市道里區(qū)的‘向陽照相館’,接頭暗號是……”
“第二個在長春的……”
“我還有份絕對機密文件沒有隨身攜帶,我把它藏在了哈市火車站三號站臺左數第七個候車椅的夾層里,用油布包著……”
一個又一個的名字,一個又一個的地點,一個又一個的機密信息,從馮必勝的嘴里源源不斷地吐露出來。
每一個字,都像是一顆重磅炸彈,炸得三個特派員頭暈目眩,心跳加速!
他們手里的筆在紙上瘋狂地劃動,發(fā)出了“沙沙”的聲響,可即便這樣,都差點跟不上馮必勝說話的速度!
這哪里是審訊?
這分明是開卷考試直接抄答案啊!
而另一邊的譚玉忠,臉上的譏笑早就凝固了。
他眼睜睜地看著馮必勝面無表情地將那些他拼了命都要守護的秘密,一個接一個地往外抖落,而且說的全是真的,一個字都不差!
他的腦子嗡的一聲,一片空白。
完了!
全完了!
馮必勝這個王八蛋,他怎么就招了?!他怎么敢招!
他想大吼,想沖過去給馮必勝兩巴掌,把他打醒。
可是他被綁得結結實實,只能眼睜睜地看著,聽著。
一股冰冷的寒意,從他的尾椎骨一路竄上天靈蓋。
他忽然想明白了一個極其恐怖的問題。
馮必勝全招了,他把所有有價值的情報都說了,那他就是“坦白從寬”的典型,是“立功表現”,就算不能自由,也能留條活路!
那我呢?
我到現在一個字都沒說,嘴硬得跟茅坑里的石頭一樣,那我算什么?
頑抗到底!死不悔改!
等馮必勝把所有事情都交代完,我這個一無是處、又毫無價值的頑固分子,還有存在的必要嗎?
到時候,人家馮必勝戴罪立功,說不定還能活下去。
而我,就得被拉出去吃槍子兒!
不行!絕對不行!
憑什么他活著我死?
反正他都說了,這些秘密已經保不住了,那我一個人堅持還有什么意義?
與其讓他一個人把功勞全占了,不如我也說!我說得比他快,比他多,我也要爭取坦白從寬!
之前他們都不說,是因為篤定了只要不開口,那些秘密就是他們活下去最大的依仗,根本不用擔心性命問題。
而現在,不一樣了……
馮必勝開了口,譚玉忠想要坦白從寬的念頭就再也遏制不住了!
他扯著嗓子,用盡全身的力氣狂吼起來:
“我說!我也說!別記他的了,聽我的,我知道的比他還多!”
“我說的更快!!”
他這一嗓子,把正在奮筆疾書的三個特派員嚇了一跳。
孫特派員抬起頭,皺著眉還沒來得及呵斥他,譚玉忠已經跟倒豆子一樣,搶著喊了起來。
“除了‘漁夫’,我們還有一個備用上線,代號‘郵差’,他負責……”
“馮必勝說的那個文件只是其中一份,還有一份更重要的,關于我們最新滲透計劃的名單,我知道在哪兒!我說!我全都告訴你們!”
一時間,小小的審訊室里,出現了極其荒誕的一幕。
兩個之前還寧死不屈的硬漢間諜,此刻仿佛在進行一場比賽,一個面無表情地平鋪直敘,一個聲嘶力竭地瘋狂搶答,都想在對方面前,把自已知道的秘密更快、更徹底地交代出來。
“呃……”楊特派員和梁特派員徹底懵了。
他們手里拿著筆,看看左邊的馮必勝,又看看右邊的譚玉忠,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先記誰的好了。
兩個人說的,好像都是天大的機密!
孫特派員手里的鋼筆幾乎要被他捏斷了,他激動得渾身發(fā)抖,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,生怕自已會漏記了什么。
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