胡一刀拆開信封。
映入眼簾的,卻不是尋常問候語。
而是一首詩。
一首殺氣騰騰的詩。
字跡鋒銳,如刀似劍,帶著一股沖天的狂氣。
《不第后賦菊》
只看到詩名。
胡一刀半瞇著的眼,倏然睜開。
一股幾乎被他遺忘在骨髓深處的屈辱與不甘,伴隨著滔天的殺意,從胡一刀眼中閃過!
不第嗎?
這是專程寫信來接我的傷疤?
胡一刀腦海中,閃過一些片段。
許多年前,皇榜之下,看著那一個個陌生的名字,卻唯獨沒有自己的。
天之驕子,一朝跌落塵埃。
身邊是同鄉(xiāng)的嘲諷,是昔日同窗的憐憫,是家族的失望。
那一刻,他也想殺人。
殺盡天下所有在其位不謀其政的庸官,殺盡所有竊取了自己功名的鼠輩!
胡一刀的手指,下意識地收緊。
目光,繼續(xù)往下。
“待到秋來九月八,我花開后百花殺?!?/p>
“沖天香陣透長安,滿城盡帶黃金甲?!?/p>
胡一刀愣住了,大腦一片空白。
眼睛死死地盯著最后一句“沖天香陣透長安,滿城盡帶黃金甲?!?/p>
這是何等的霸氣,何等的野心!
這豈是一個讀書人該寫出的詩?
他懂我,懂我那時候的感受,懂我的滔天恨意。
一瞬間,胡一刀對素未蒙面的盧璘,有種引為知交的感覺。
能寫出這等詩句的人,胸中必然也藏著一團火,一團足以焚盡天下的火!
可轉(zhuǎn)念一想。
不對。
盧璘,江南道案首,從未落第過,從未嘗過自己當(dāng)年那種被人踩在泥里,萬念俱灰的滋味。
一個春風(fēng)得意馬蹄疾的案首,怎么會寫出這等殺氣騰騰,怨氣沖霄的詩句?
胡一刀來不及多想,目光繼續(xù)下移。
詩的下面,是正文。
“胡二當(dāng)家可知,漕幫之于官府,猶如夜壺?!?/p>
“需時取出,不用則嫌其臭,棄于床底。此次臨安糧價風(fēng)波,四大米行吃肉,知府衙門喝湯,漕幫呢?不過是分些殘羹冷炙,卻要擔(dān)上與民爭利,為虎作倀的罵名。”
“待風(fēng)波平息,官府為平民憤,第一個要開刀的是誰?是知府的小舅子?還是四大米行背后那些盤根錯節(jié)的士紳大族?”
“不,只會是漕幫?!?/p>
“屆時,一紙公文,一道軍令,爾等便是‘勾結(jié)奸商,禍亂市場’的匪徒。朝廷正好借此由頭,將漕幫連根拔起,既得了名,又得了利,一舉兩得。”
看到這里,胡一刀對盧璘剛剛升起的那點好感,蕩然無存。
搖了搖頭,冷哼了一聲。
他豈能不知漕幫的處境?
可漕幫上下數(shù)萬兄弟,每天睜開眼就是幾萬張要吃飯的嘴。
他不和官府合作,又能怎么辦?
趙天南那個蠢貨,只看得到眼前的金銀,只想著城南的外室。
他看不到,漕幫這條船,早已千瘡百孔,隨時可能被官府這股巨浪,拍得粉身碎骨。
盧璘雖然才華橫溢,可終究還是太年輕了。
以為點破了這層窗戶紙,自己就會答應(yīng)和他合作?
真是可笑。
沒有看到大局,說的都是空話。
冷笑過后,胡一刀繼續(xù)往下看。
“學(xué)生不才,已上書恩師。不日,將有三十萬石常平倉米糧,由常州府起運,水路直抵臨安?!?/p>
“屆時,米價必將雪崩?!?/p>
“四大米行囤積的糧食,將盡數(shù)砸在手里?!?/p>
“糧價一崩,漕幫首當(dāng)其沖?!?/p>
“二當(dāng)家此時若能棄暗投明,截斷四大米行從外地私運糧食的渠道.....”
胡一刀看到這里,嘴角的冷笑愈濃了。
這等小孩子的把戲,也想來騙我?
常州府的常平倉是什么地方?
那是江南道的糧倉重地,沒有兵部和戶部的聯(lián)合勘合,誰能調(diào)動一粒米?
他盧璘一個秀才,就算有點人脈,也不可能有這么大的能量。
這是在詐自己,想嚇唬自己呢。
胡一刀將信紙往桌上一扔,心中已然有了判斷。
這個盧璘有點小聰明,才華橫溢,但終究是紙上談兵的酸儒。
胡一刀搖了搖頭,正準(zhǔn)備將這封荒唐的信燒了。
可目光一瞥,卻發(fā)現(xiàn)信紙的背面,還有一大段字。
頓了一下,還是拿起了信紙,翻了過來。
只一眼,胡一刀瞳孔驟縮。
“一,為胡氏一族脫去漕籍,入籍良民,三代之內(nèi),皆可參加科舉?!?/p>
“二,將漕幫改組,掛靠轉(zhuǎn)運使司,成立‘江南道特約漕運商行’,專司官鹽、官茶等大宗貨物的押運...”
“若事成,每年預(yù)計收入白銀五十萬兩.....”
脫去漕籍,入籍良民,參加科舉,白銀五十萬兩......
胡一刀眼神就沒挪開過,緊緊盯著這幾個字。
胡家自他后,三代都是賤籍,連參加科舉的資格都沒有。
他當(dāng)年也是冒著殺頭的風(fēng)險,頂替了一個病死同窗的身份,才走進了考場。
落第之后,身份敗露,被官府通緝,這才亡命天涯,入了漕幫。
洗白身份,讓子孫后代能堂堂正正地讀書,堂堂正正地做人,這幾乎成了胡一刀的執(zhí)念!
還有,漕幫改組,成為吃皇糧的官商!
這意味著什么?
意味著再也不用看官府的臉色,再也不用做骯臟的夜壺!
意味著漕幫數(shù)萬兄弟,都能挺直了腰桿,光明正大地賺錢!
每年五十萬兩!
這筆錢,比他們現(xiàn)在打打殺殺,走私販鹽,一年到頭累死累活,賺的還要多得多!
而且,是干凈的錢!
胡一刀深吸了口氣,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。
不得不承認(rèn),盧璘的話狠狠地切中了自己的要害。
但胡一刀什么人,怎么可能僅憑幾句話,就相信了盧璘有能力能做到這些。
脫籍怎么脫?得罪了官府,還想脫籍?
漕幫改組,又怎么改?幾萬人的漕幫說改組就改組?哪有這般輕巧。
又怎么吃上皇糧?
不是一兩句話就能實現(xiàn)的。
想到這些,胡一刀心里滿是煩悶,起身背著手在屋內(nèi)來回踱步,黑靴踏在地板上,發(fā)出沉悶的聲響。
可每走兩步,目光卻又不自覺地落回那封信上。
“他娘的……”胡一刀重重吐了口氣,胸口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,密密麻麻地發(fā)悶。
理智一遍遍提醒自己,天底下沒有白吃的飯!盧璘必有所圖!
這小子或許只是想借漕幫的刀,去砍四大米行,砍完就是卸磨殺驢!
可萬一呢!
萬一這小子真有辦法呢?
.......
良久,胡一刀才重新坐回太師椅上。
目光直直地望向了對面墻上。
墻上,掛著一幅巨大的《江山萬里圖》。
“天下英雄,當(dāng)真如過江之鯽啊……”
胡一刀發(fā)出一聲長嘆,不得不說,盧璘拋出的鉤子實實在在地打動了自己。
胡一刀深吸口氣,臉色重歸平靜,又恢復(fù)了那副文質(zhì)彬彬的模樣,只是眼底,有火在燃燒。
對著門外喊道:
“來人!”
一名壯漢快步走了進來,躬身候命。
“去安排一下,今晚,我要在聚豐樓,親自見一見這位盧案首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