陸恒第一個反應過來,神色激動:
“琢之,你想到辦法了?”
其余幾名自強社的生員,也齊刷刷地看向盧璘,方才頹喪的臉,此刻都燃起了期待。
黃觀,同樣眼含期待,琢之這么快就找到突破口了?
眾人目光的匯聚下,盧璘點了點頭,緩緩開口:
“有個大概的想法,但具體如何操作,還需要大家集思廣益?!?/p>
盧璘這話略顯保守。
實際上,當“市易法”從腦海中冒出來的時候,一個大概的方案框架就已經成型了。
剩下的,不過是一些需要根據(jù)臨安府實際情況進行調整的細節(jié)。
盧璘之所以這么說,是刻意為之。
他倒不是怕一個人扛不住壓力。
四大米行背后站著的是誰?
府衙知府?還是學政大人?
盧璘不在乎,也不畏懼。
這次臨安府的糧價風波,讓他看到了自強社的另一面。
看到的是一個個朝氣蓬勃,會實干,不只是空談抱負的讀書人。
他們有組織,有行動力,更有那一腔尚未被世故磨滅的熱血。
這是一支可以被鍛煉,被引導的力量。
用這次平抑糧價的實戰(zhàn),來鍛煉出一支如臂使指,有組織,有動員,有方向,更有凝聚力的隊伍。
這比單純解決眼前的危機,要有價值得多。
一旁的陸恒見盧璘遲遲沒有開口,已經急不可耐了。
“琢之,快說說你的思路!”
盧璘點了點頭,卻沒有直接回答,反而將問題拋給了他。
“陸恒,我先問你,城里這四大米行,他們的經營路數(shù),是不是我們江南一帶通用的‘三聯(lián)單’模式?”
三聯(lián)單。
是江南一代傳統(tǒng)商業(yè)經營模式。
拿米行為例,在春秋季節(jié)性采購之際,通常的做法是向錢莊借款,向產糧地訂糧,最后賣出糧食再還清貸款。
這其中的關鍵,在于一個“借”字。
就拿這次囤積居奇來說,四大米行就算囤積了十萬石糧食,其中至少有六萬石,是他們抵押了名下的田產、商鋪,從各大錢莊借來的銀子買下的。
用后世的話來說,這就是一個典型的高杠桿行業(yè)。
陸恒家里就是經營布莊生意的,從小耳濡目染,對這些門道自然一清二楚。
“不止如此。”
立馬接過盧璘的話,回答道:“還有許多看不見的開銷。漕運打點,官府常例,倉廩損耗,這些都是要花錢的,而且數(shù)目不小?!?/p>
陸恒對生意有著天生的敏銳,他一聽盧璘的問題,腦子瞬間就轉過來了,眼前一亮。
“琢之,你可是想……斷了他們的資金鏈?逼他們不得不拋售手里的存糧?”
盧璘笑而不語,輕輕點了點頭。
此言一出,在場其他幾名生員也瞬間反應過來,一個個精神大振。
“對??!釜底抽薪!”
“只要錢莊不給他們借錢,甚至催他們還款,他們就得賣糧食換銀子!要不然抵押的田產就會被錢莊沒收?!?/p>
“這路子可行!”
眾人興奮不已,黃觀卻依舊皺著眉頭,等眾人冷靜下來,才主動發(fā)問:
“琢之,可如何讓錢莊倒逼四大米行呢?”
“錢莊也不是傻子,他們也等著四大米行把糧價抬上去,高價賣出之后,他們才能連本帶利地把錢收回來,甚至還能多分潤一筆。”
“我們憑什么讓錢莊站到我們這邊來?”
氣氛,頓時為之一滯。
是啊,錢莊和糧商本就是一條繩上的螞蚱,利益共通,怎么可能反過來幫他們?
眾人再次看向盧璘。
盧璘挑了挑眉,臉上帶笑:
“那就看諸位的表演了?!?/p>
眾人面面相覷,云里霧里。
..........
眾人拾柴火焰高。
半畝園內,石桌上攤滿了紙張,上面用墨筆勾畫著縱橫交錯的線條與圈點。
這是臨安府的輿圖。
從午后到日暮,這場由盧璘主導的商議,一直未曾停歇。
自強社的生員們,早已沒了初時的激動與憤慨,一個個聚精會神,圍繞著盧璘提出的框架,不斷填充著細節(jié)。
“四大米行在城中共有二十七處鋪面,城東九家,城西七家,城南六家,城北五家。他們的糧倉,大多設在鋪面后院,但最大的總倉,在城外漕運碼頭附近!”
“臨安府最大的錢莊有三家,分別是‘匯通源’、‘日升昌’、‘四海通’。其中,匯通源的東家,與豐裕號米行是姻親!”
“輿論!我們必須造出聲勢!讓全城的百姓都知道糧價飛漲的真相!”
“如何造勢?寫文章,貼到城中各處告示欄!我們讀書人,筆就是刀!”
盧璘靜靜聽著,時不時開口,將眾人發(fā)散的思緒拉回主線。
“文章要寫,但不能只罵官商勾結,那樣容易被扣上非議朝政的帽子,重蹈武昌府的覆轍?!?/p>
“要寫慘。”
“寫決堤之后,百姓流離失所之慘。寫城外災民,易子而食之慘。寫父母賣兒賣女,只為換一口活命糧之慘?!?/p>
“要讓城里的每一個百姓,都感同身受,都心生恐懼。讓他們明白,今日米價八兩,明日就可能十兩,百兩!今日遭殃的是城外災民,明日就輪到他們自己!”
.......
一直到夕陽西下,這場議論才算告一段落。
陸恒送著黃觀和其他幾位自強社的骨干成員往園外走,臉上還帶著興奮。
“明日一早,我便去聯(lián)系相熟的刻書坊,把琢之寫的文章連夜印出來!”
“城南那邊交給我,我保證天亮之前,所有告示欄都貼滿!”
“城北我來!”
眾人意氣風發(fā),三言兩語便將任務瓜分完畢,在半畝園門口相互拱手作別,約定了明日碰頭的時間,便各自散去。
很快,門口便只剩下了陸恒與黃觀二人。
晚風吹過,帶著一絲涼意,也吹散了陸恒臉上幾分亢奮。
看著同伴們消失的方向,陸恒忽然沒頭沒尾地問了一句。
“景明,你就這么篤定,琢之他不會袖手旁觀?”
陸恒心里其實一直捏著把汗。
黃觀,字景明。
這次實在有些冒險了。
原本最好的做法,是找個由頭,將這次的文會推遲。
等秋闈在即,再書信一封給盧璘,告知臨安府的情況,讓他安心備考,不要分心。
以盧璘的聰慧,自然能明白其中的利害。
這樣一來,既全了朋友的情分,也能讓盧璘避開這場風波。
不至于耽誤了秋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