盧璘輕輕拉動了桌角垂下的一根細(xì)繩,繩子末端的小銅鈴發(fā)出聲響。
不多時,一名衙役快步走到號舍外。
“何事?”
“交卷?!?/p>
衙役有些意外,和盧璘確認(rèn)了一句:
“第一場,現(xiàn)在就交?”
這才過去多久?滿打滿算,一個時辰都不到。
往屆院試,不是沒有提前交卷的,可從未有過這么快的。
盧璘點了點頭。
衙役不再多問,接過考卷,用白紙糊住了寫有考生信息的卷頭。
臨走前,還是按規(guī)矩交代了一句。
“考生可在號舍內(nèi)休息,也可前往廁號,但切勿喧嘩,不得打擾他人?!?/p>
盧璘頷首示意,卻沒有動。
重新閉上雙眼,調(diào)整呼吸,默默恢復(fù)消耗的才氣。
時間一點點過去。
當(dāng)號舍外傳來“第一場畢,收卷”的唱喏聲時,整個考場都響起了一片如釋重負(fù)的嘆息。
不少考生沖出號舍,直奔廁號,更多的則是拿出家人準(zhǔn)備的食盒,狼吞虎咽。
盧璘這才睜開眼,體內(nèi)的才氣已然恢復(fù)圓滿。
他沒有起身,從行囊里拿出兩張李氏烙的干餅,就著水袋里的清水,不緊不慢地吃了起來。
..........
不多時,第二場考試開始的鐘聲響起。
所有考生也早已回到自己的號舍等候。
半空中,第一場的考題散去,新的字跡緩緩浮現(xiàn)。
“《詩》云:“天生烝民,有物有則?!?/p>
“而《書》曰:“人心惟危,道心惟微?!?/p>
“既言天道有序,何以人心難測?”
題目一出,剛剛才緩過一口氣的考場,哀嚎聲比第一場時還要響亮。
“天道”與“人心”的對立,這是儒學(xué)經(jīng)義中最為經(jīng)典的辯題之一,也是最難寫出新意的題目。
“天生烝民,有物有則”,意思是上天生育萬民,萬事萬物都有其規(guī)律。
“人心惟危,道心惟微”,意指人心充滿了私欲而危險難安,而天理道心卻精微難明。
這兩句經(jīng)文,一邊強調(diào)天理井然有序,一邊又警示人心險惡難測,本身就充滿了矛盾。
考官出此題,其一,是想看考生如何矛盾的經(jīng)義中自洽其說。
其二,也是更深的一層,是想考察考生對于儒學(xué)核心的性善論與工夫論,到底有何等程度的把握。
尋??忌疬@題,最容易犯的錯誤,便是空談“天人合一”。
片面地強調(diào)人性本善,卻忽略了現(xiàn)實中人性的復(fù)雜與幽暗,最終流于空疏,拿不出具體的修身之法。
這題,對別人不好答。
但對盧璘而言,卻是正中下懷。
這道題的內(nèi)核,與《圣策九字》中關(guān)于“慎獨”的闡述,幾乎是異曲同工。
以慎獨修身之法,來化解天道與人心的矛盾,再合適不過。
盧璘略作思索,一篇完整的策論已在胸中。
他再次提筆,蘸滿濃墨。
這一次,沒有絲毫停頓,筆鋒直落紙面。
“天以陰陽化育萬物,故‘有物有則’;人以私欲蔽其本心,故‘惟危惟微’。然則《學(xué)》言‘格物致知’,《子》謂‘求其放心’,正為去人欲以全天理。是知天道不欺,人心自擾;克己復(fù)禮,則危者安、微者著矣?!?/p>
開篇,直擊要害。
先是揭示了矛盾的根源所在:并非天道有虧,而是人心被私欲蒙蔽。
而后直接給出解決之法:通過“格物致知”“求其放心”的修身功夫,去除私欲,回歸天理。
如此,危險的人心便能安定,精微的道心便能彰顯。
立論既定,接下來便是層層深入的闡述,將“慎獨”的功夫,化為統(tǒng)一矛盾的路徑。
“《易》曰:‘一陰一陽之謂道,繼之者善也,成之者性也?!炖碚颜?,其本為善,此萬古不易之理。然‘仁者見之謂之仁,知者見之謂之知’,人心觀道,各執(zhí)一端,遂生偏頗?!?/p>
天理本身是絕對的“善”,但人心在認(rèn)知天理時,會因為各自的局限性而產(chǎn)生偏差,這就是“?!钡拈_始。
“然《書》亦云:‘人者,天地之心也?!搜匀穗m有私欲之蔽,卻自有復(fù)歸天理之能。
此能,存于戒慎恐懼之中,存于主敬涵養(yǎng)之內(nèi),存于窮理盡性之末。”
緊接著,盧璘筆鋒一轉(zhuǎn),開始闡述慎獨的三重境界。
從最初級的“戒慎恐懼”,即在無人監(jiān)督之時也心存敬畏,不敢放縱。
到第二重的“主敬涵養(yǎng)”,將這份敬畏之心化為日常,時刻保持內(nèi)心的莊敬,涵養(yǎng)德性。
再到最終的“窮理盡性”,通過不斷探究事物的原理,來徹底明了自己的本性,最終達到天人合一。
這三重境界,便是從“?!钡健鞍病?,從“微”到“著”的完整路徑。
理論闡述完畢,盧璘筆力更健,為整篇文章寫下結(jié)語。
“故圣人不廢天道以懼人心,不詘人心以疑天道。治心之要,在去其蔽而已。”
“譬之燭幽,火本明而煙蔽之,去煙非滅火也,復(fù)其明而已矣!”
圣人不會因為人心的危險就否定天道的存在,也不會因為道心的精微就懷疑人心的向善之能。
治理人心的關(guān)鍵,就在于去除那些蒙蔽本心的私欲罷了。
這個過程,就好比在暗室中點燃蠟燭。
火焰本來是光明的,卻被黑煙遮蔽了光芒。
我們要做的是想辦法把黑煙驅(qū)散,而不是把火焰熄滅。
只要驅(qū)散了黑煙,光明自然就會重新顯現(xiàn)。
落筆,收鋒。
第二場,成。
盧璘放下筆,整個人卻久久未動。
這篇策論,幾乎是他兩世為人,對于儒學(xué)修身工夫的最高理解。
.........
另一邊。
考場最深處的文光閣內(nèi),幾名考官正襟危坐。
學(xué)政魏長青作為此次主考官,坐在主位之上。
一名衙役捧著一疊糊名考卷,快步走了進來,恭敬地放在了魏長青的桌案上。
“大人,這是第一場考生試卷。”
魏長青身旁的一名老考官捋了捋胡須,輕笑一聲。
“大人,這次的考生中不乏才學(xué)出眾者,更有盧案首這等人物,要不我們提前閱卷?”
魏長青對盧璘的考卷也有些好奇,點了點頭,決定提前閱卷。
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從這堆考卷中,看到盧璘的回答。
想著,魏長青直接從那疊考卷的最上面,把第一張考卷拿在手上。
沒有拆開糊名的封條,目光直接落在卷上。
只看了一眼開篇,魏長青的動作便頓住了。
“君子之立身,無非一道四維:義主其本,禮導(dǎo)其行,孫養(yǎng)其德,信固其成……”
他逐字逐句地看了下去,臉上的表情,從最初的平靜,漸漸變?yōu)槟亍?/p>
最后,化為一抹難以言喻的激賞。
當(dāng)看到“若棄義而言禮,猶無舵之舟,雖飾金玉,終覆滄溟”一句時,魏長青的手指,在桌案上輕輕敲擊。
待到通篇讀完,魏長青沉默了許久。
一旁的考官等得有些著急,湊過頭來,隨口問了一句:
“魏大人,如何?”
魏長青沒有回答,而是將考卷遞了過去。
“諸位,都看看吧?!?/p>
幾名考官輪流傳閱,下一刻,陣陣驚呼聲響起。
“好!好一個‘義在救世,義在安民’!”
“此子論禮,更是鞭辟入里,直指虛文之弊!”
“這等見識,這等文筆,怕是……”
一名考官話說到一半,看向魏長青,臉上滿是驚嘆。
“魏大人,此等大才,不知....”
魏長青將目光移向糊名的卷頭,用手一撕,糊名的封條應(yīng)聲而落,顯示出這篇考卷的考生信息。
考官們目光齊刷刷地看了過去。
“清河盧璘,字琢之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