梁嚴又氣又惱。
莫說小孩,就是正經(jīng)大人,只要氣上了頭,也很難做到權(quán)衡利弊。
此時此刻,他顧不得旁的,只大聲道:“做人行不改名,坐不改姓,我就姓梁,自小就叫梁嚴,是我娘請秀才公幫忙起的名字,想要我‘嚴于律己’?!?/p>
“我爹姓梁,從來不姓項,是個鏢師,若說我爹跟項姓的有什么關(guān)系——他以前給項家走過鏢,為了護鏢護人,把命走沒了——我爹做出這樣事情,對得起鏢銀,對得起良心!我為什么不敢認?!”
“若說我跟項姓有什么關(guān)系,我爹因他家喪了命,他養(yǎng)我?guī)啄辏仪匪胰粘i_銷錢,我認!你要說就說我,說我爹做什么!”
他每一句都硬邦邦的,越說越激動,說著說著,不但拳頭攥緊,連臉都急得紅了,一看就較了真。
對面楊勉原本自以為理直氣壯,占了上風(fēng),哪里曉得會聽得這樣一番內(nèi)幕,“啊”了一聲,道:“我……我不曉得這個事……當真???”
梁嚴道:“誰說我爹姓項的?我去找他把話說清楚!”
又道:“我有身份文書,有路引,有庚帖,還有當日項家寫來要接我走的信——你若不信,一會我回去拿出來給你作證!”
見得他這樣反應(yīng),楊勉唬了一跳,心知方才那說法多半是真,并沒有騙人,忙道:“不用!不用拿!我也是聽人傳的,對不住,梁嚴,是我沒弄明白就在這里瞎說,我給你賠禮!對不起?。 ?/p>
又道:“我真?zhèn)€不記得是誰了!等我回頭打聽打聽,我給你向師兄弟們解釋清楚,成不成?。俊?/p>
一邊說,因見梁嚴已經(jīng)轉(zhuǎn)身,一副要回去找說法的樣子,唯恐鬧出麻煩來,忙上前將他一把拖住,道:“你不是要找我姑父做燒爐子嗎?今日耽擱了,過些日子他就要往龜茲跑商,下回見面,不曉得什么時候了!你還要不要燒爐子的?!”
他說著,忙把梁嚴往外頭拉,道:“我也不知道是誰人傳出來的,聽他們都這么說,有鼻子有眼的,我就信了,旁的人也個個信了,都以為你姓項,是那個項元的兒子?!?/p>
“那人太壞了,幫著拐子逃跑——咱們成師父家里有個妹妹,就是給拐子拐走的,月前拐子落了網(wǎng),衙門才總算把人救了回來,她從前常跟著來武館玩,幫著大家撿箭,同我們可熟,救回來以后,再沒來過,聽說人都瘦了一圈,還給嚇得不愛說話,大家都恨死那拐子了!”
梁嚴給拖著到了門口。
他無奈道:“我先去給朱展說一聲?!?/p>
“讓人帶個信就是!”
楊勉果然喊了個路過的師兄弟,讓對方給朱展捎話,說梁嚴跟自己回一趟家,下午就回來,又叫了輛馬車,把后者強拉了上去,一路不停道歉。
見對方真心認錯,梁嚴便道:“你也不是故意的,況且要是我,我也看不起幫拐子做壞事的人,不想理他的小孩,不怪你!還要謝謝你,不然我都不知道為什么大伙都不愛搭理我?!?/p>
楊勉便道:“你放心,等我明日回去,一定幫你解釋清楚,再問問到底是誰在后頭說瞎話!”
梁嚴并不打算等到明天。
但他自然不會跟楊勉多做解釋。
兩人到底年紀相仿,說了一路話,很快就熟悉起來。
楊勉早生了好奇,憋了半日,終于還是憋不住,問起梁嚴身世來。
梁嚴只說自己父母雙亡,眼下投在朱展家中,對外說是投奔姑婆周氏,其實是被人收養(yǎng),得了對方資助。
“你說出去也不要緊,我本就是靠人善心……”
楊勉怒道:“你把我當什么了!”
又道:“朱展家里人好,不想外頭人亂說——我難道就壞?”
他道:“總有那些嘴巴噴糞的,喜歡對別人說來說去,我娘比我爹大四歲,前頭嫁過一個大爹,那大爹沒了,才再嫁的我爹,外頭老有多嘴的說我娘帶我姐來家里是為了謀家產(chǎn),難聽死了,還要到我面前說嘴,好似看著我家和和美美的,他們就著急一樣——你不要理那些人!我娘說,他們跟蒼蠅一樣,雞蛋沒縫,還要六條腿站上去搓手呢!”
“我看你馬步好扎實,射箭也準,童師父老夸你,你是不是有什么訣竅???”
“旁的訣竅沒有,我就是多練,我一天拉三百下弓,扎一個時辰馬步,胳膊上、腳上,會掛沙袋——師父喊我不要拉那么多,掛那么重,說這樣不好,我總?cè)滩蛔 ?/p>
楊勉嚇了一跳,道:“你也太努力過頭了,小心胳膊疼、腿疼!”
馬車抵達楊家的時候,兩人已經(jīng)稱兄道弟起來。
等到了地方,楊勉一進門,就大聲叫姐姐,喊哥哥妹妹,叫爹娘,叫姑姑姑父,又把梁嚴給強拉了進去,嘴里嚷嚷道:“我有個武館里的朋友今兒一道回來了!”
楊家顯然慣來熱情好客,一個兩個,就對著梁嚴招呼起來,又端茶送水,又看座,又留他吃飯,還有要留他過夜的。
梁嚴直說自己有事,一會還要回家吃飯,根本無人理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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楊母道:“你家在哪里?我喊人去送個信,就說中午留在我們家吃飯,你們小孩子朋友間走動,誰不是東家吃一頓,西家吃一頓的?”
又道:“勉哥兒從前那許多師兄弟來,回回都要在家吃飯的!”
楊勉忙道:“娘,你別強留他,下次再來,他還要趕著回去上課——捎帶點方便路上吃的就行!”
一時又叫姑父,說了梁嚴來意。
“……他那姐姐想要做燒爐,能烤鵝、烤雞鴨的!”
那姑父便道:“要做什么樣?是地上瓦窯爐,還是靠地的磚窯爐?”
梁嚴聽得宋妙形容過,忙道:“姐姐說最好是地上的爐子,好清理!”
楊姑父就道:“后頭院子里才造了一個,也是地上的,我?guī)闳デ魄剖遣皇??!?/p>
一時領(lǐng)了梁嚴過去看,看完爐子,一聊,竟還有圖紙——他又拿了圖紙出來,最后道:“不曉得你那姐姐要的什么爐子,我也只會做磚砌、瓦砌的,另還有土窯,旁的就不會了,你去問問是不是她想要的樣式?!?/p>
梁嚴仔細問得清楚了,匆忙道了謝,就要出門,最后到底沒有推掉,被塞了幾個夾肉酥餅出門。
他喊了騾車,直奔酸棗巷。
一進門,就見里頭一個人正收拾屋中碗筷。
梁嚴忍不住揉了揉眼睛,只以為自己眼花了。
而里頭人已經(jīng)聽得動靜,抬起頭來,見了他,很有些驚喜模樣,咧嘴笑道:“是梁小公子?。 ?/p>
“張……張娘子?你怎的在這里?”
里頭那一個,自然是已經(jīng)來上工的張四娘。
她道:“我進京來投娘子,眼下在咱們食肆干活哩!”
正說話間,后頭宋妙聽得動靜,已經(jīng)走了出來,見得梁嚴,十分意外,招呼一聲,忙給他倒茶水,問道:“怎么這時候來了?熱不熱?吃飯了沒?”
說著又道:“后頭才打了井水,趕緊去洗個臉、洗個手,正好搓了涼粉,湃在井里半日了,你洗了手來吃一碗,涼快涼快!”
見了宋妙,梁嚴滿頭汗也好,口渴也罷,一應(yīng)顧不得,簡直迫不及待,同獻寶似的把那圖紙遞了過來,道:“姐姐,我在的那武館里有個師兄,他家里姑父會做燒爐,你看看這個能不能用!是不是你要的那種能燒鵝、烤雞鴨的!”
宋妙接過一看,果然上頭畫了好幾種窯爐的樣式。
她驚訝道:“大中午的,你專程跑這一趟,就是為了給我送信么?”
梁嚴正喝著水,聽了這話,一不小心喝到了一片山楂葉,正叼著抬頭來,整個人都呆了呆。
他在滑州時候,聽過宋姐姐同旁人說過幾回爐子的事情,當時她形容燒鵝、烤乳鴿、燒雞等物的模樣同味道,當真叫人口水都要流下來。
此外,另有宋姐姐說話的時候那期盼模樣,叫他實在印象太深,以至于今日聽得有人能做窯爐,也不管是不是同一種,想也不想,就奔了出來,心里沒有旁的,只想著要是歪打正著,姐姐該多高興??!
而旁其余東西,他是真的完全沒有多想。
見得對方一副傻愣愣模樣,宋妙哪里還有不曉得。
她道:“我看這一位姑父畫的圖紙,像是懂行的,等我這兩天找個時間上門問問,要是能做就太好了!”
又和聲道:“下回再有這樣的事,喊人捎個信回來就行——你下午告了假嗎?能不能在家里休息一會再走?”
梁嚴忍不住道:“旁人不曉得姐姐要什么樣子的爐子,我怕他們搞錯了,叫姐姐高高興興跑上門,最后白跑一趟!”
復(fù)又急急道:“我沒告假的,我還要回去上課——一會子來不及了!”
又道:“姐姐,我不喝涼粉了,剛剛喝了許多水,只怕半路找不到茅房!”
他往后院跑,去了一趟雪房,洗了手臉,因見小蓮屋子門關(guān)著,看了看時辰,料想對方在午睡,心中雖然遺憾,到底沒去打擾,又回了外堂。
剛出來,就見宋妙已經(jīng)給他提出來兩個包袱,另又有一個食盒。
“有些零嘴小食,原是客人訂的,我順道多做了一份自己吃著玩——你帶點回去,習(xí)武辛苦得很,又容易餓,平日餓了拿來先墊一墊也好,給玩得好的師兄弟們分一分也好,都看你自己!”
“里頭有能放的,也有不能放的,我都寫了條標明白最好什么時候吃完,你自己看著吃!”
說著又指了指那食盒道:“里頭是涼粉,我調(diào)了糖醋水一道裝著,你怕路上不方便,就帶回去再吃——食盒里有冰!”
她曉得梁嚴是特別認真的性格,因怕耽誤他回武館,等問明了確實吃過酥餅,便也不再強留。
正好此時外頭一陣蹄聲,又有車輪聲。
宋妙出去一看,卻是那車夫許師傅同程二娘送完了東西,剛回來。
程二娘把車廂里兩頭擔(dān)子跳下來,見得梁嚴,忙道:“梁嚴回來了?”
又道:“這回能待多久?小蓮只怕已經(jīng)睡了,我去把她叫起來!”
梁嚴忙道:“嬸子不要叫她,我就回來一下,馬上就走了!”
眼見這里在說話,那車夫急忙把車廂關(guān)起來,叫了宋妙一聲,問道:“娘子,差不多到點了,要是沒什么事,我就先走了?”
宋妙看一眼漏刻,眼見距離點卯還有大半個時辰,便道:“許師傅來得正好,我這弟弟要回徐氏武館,在??甸T瓦子,你送他過去吧,一來一回,時辰還有一點剩余,也不用回來了,只當下卯就是。”
許師傅一口應(yīng)了,立時招呼梁嚴上車,不忘幫著把車廂打開,又給他提包袱、食盒,一邊提,一邊笑道:“沒想到,這些個東西還挺沉。”
宋妙便道:“若是方便,勞煩師傅給他提進武館去?!?/p>
許師傅拍著胸脯答應(yīng)了,道:“娘子放心,交給我老許就是!肯定把人安安穩(wěn)穩(wěn)送到了!”
梁嚴上了車,剛坐沒一會,一出酸棗巷,那許師傅就跟他閑聊起來,先問他同宋店家關(guān)系是不是親姐弟,今日是來做什么的,又問他在武館多久了,家里人在哪里,什么營生,等等等等,簡直把人八輩祖宗都要打聽一回。
梁嚴先還老實回答,見他越問越多,就有點不愛說了。
眼見距離??甸T瓦子還有一條街,那許師傅突然道:“哎呀,梁家小兒,我竟忘了一件事,前頭??甸T進去了就不好掉頭,那邊街道窄,只怕我要繞半天才能繞出來?!?/p>
“正好今日我孫兒生日,我原是答應(yīng)了中午給他帶甜糕回去的,沒成想早上送貨送了那許久,眼下又接了你這個活,本就著急,要是繞半天走不出去,只怕回家都晚上了——你年紀輕些,索性這會子距離也不遠,要不體恤體恤我這年紀大的,勞動勞動,自家走過去怎么樣?”
梁嚴一個小兒,對著個要回家給小孫送甜糕的長輩,本就面子薄,如何說得出個不字?
他老老實實答應(yīng)了,還要道:“沒事,我自家走回去就行,許師傅趕緊回去給孫兒過生吧!”
許師傅道:“真?zhèn)€沒事?算了,要是將來娘子曉得了,要怪罪我……”
梁嚴道:“我不會說的,你放心吧?!?/p>
果然他提著食盒,背著兩個大大的包袱下了騾車。
而那許師傅一把他放下,一刻也不停,鞭子一揮,就趕了騾子掉頭而行。
他趕車趕得很慢,還把車廂外頭掛了塊異色布——這是京中騾車招徠客人,說明此車能坐的標識——一邊走,一邊時不時叫住路人,問對方要不要坐車。
跑了半炷香,一名抱著小兒的婦人叫住了他,上車之后,道:“師傅,去成香繡坊?!?/p>
“在哪里的?”
“??甸T瓦子后頭,你往前趕,到了我喊你!”
“行嘞!”
許師傅趕著車,也不提什么方不方便掉頭,更不提自己要回去給孫子過生,已是催動騾子往前奔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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