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人盯著那許多只大碗,里頭各色餡料,每一種都顏色不同,模樣不同,香味也是各香的各的,互不干擾,當(dāng)真光看著、聞著就叫人唇齒生津。
他腦子一轉(zhuǎn),立刻自罵了一聲。
蠢貨!讀書讀傻了啊你!
選什么選!
自己肯定是吃不完的,但學(xué)中那樣多牲口,日盼夜盼,個個夢里都要吃宋記,難得今日排在第一個,拿回去,只有給人嚎著叫著搶的份,日后叫他們還回來就是——下回還不知道能不能排在這么前,排到自己,又還有沒有得剩呢!
他再無遲疑,張口就嚷道:“都要,每一樣都給我來一份!不!來兩份!”
宋妙忙道:“我先給公子做一份,你瞧瞧分量——一人吃兩卷已經(jīng)能飽,再多就膩了,且看看再決定要不要買這么多?”
那學(xué)生卻是立刻道:“不怕!不用看!宋小娘子新出的品類,我要幫著大家伙捎帶回去分著吃——這一樣兩卷,我都還怕不夠分哩?。 ?/p>
他口中這么說,眼睛卻一直盯著宋妙手中動作。
潔白的圓形粉皮,四五寸大小,平平鋪在托盤上,大勺子盛了一勺料,這一勺是豆角炒肉末,勺子一傾,輕輕一帶,就均勻地攤薄在粉皮的三分之一處地方,攤了接近三指寬的一長條。
好足的料,這能卷起來嗎??
他腦子里念頭只一閃而過,就見那宋小娘子使長筷子夾了短邊一角,挾著粉皮邊邊,骨碌骨碌翻滾了二三四不知多少個囫圇圈,好似自己只眨了眨眼睛,一只長長條圓滾滾的所謂“卷粉”就躺在了托盤上。
白胖白胖的,躺得還挺穩(wěn)挺老實——怨不得叫“卷粉”,果然形如其名啊!
那粉皮先前平攤在托盤上的時候還看不出來,這會子卷起來了,當(dāng)中裝了滿滿當(dāng)當(dāng)?shù)牧?,撐得有一種幾乎要崩開的感覺,竟是薄成半透明模樣,里頭餡料若隱若現(xiàn)。
隔著薄薄的粉皮,豆角炒肉末顏色都變淺了,切成一粒一粒的豆角,散散碎碎的香煸肉沫,藏在里頭,偏又鼓出來,呼之欲出模樣,似乎急著跳進自己嘴里。
??!
啊?。?/p>
他要等不及了啊啊??!
***
宋妙動作極快,六個口味,十二只卷粉,她一會就卷好了,平放進兩張荷葉中,分別盛了料汁往上一澆,復(fù)又抬頭問道:“公子能吃炸蒜末嗎?”
“吃!吃的!吃吃??!”那學(xué)生簡直答得要口吃。
宋妙手一抄,給卷粉上頭撒了少少的一小勺碎料。
他還沒好呢,后頭已經(jīng)急急有一個人叫道:“宋小娘子,我不愛吃蒜怎的辦!”
“有不添蒜的,香焙核桃炸蔥碎,或是不要蔥也行,能吃嗎?”
“能?。?!必須能哇!?。。 ?/p>
及至宋妙這里把頭一個客人的卷粉弄好,又提出來幾份飲子,把錢都給算好收了,大餅?zāi)抢锏呐疵罪埐艑⒆龅降谌?,一面做,一面急得頭上汗都冒出來了。
宋妙就同那些個排隊學(xué)生笑道:“我請了個幫手來,人雖聰明,到底頭一天出工,第一回上手,勞煩大家略等一等,不然單我一個人忙,只有更慢的?!?/p>
她一開口,所有人都搶起話來。
“好認真一個幫手——怎么稱呼??!”
“唉,我也想到宋小娘子攤子上幫工,那是不是日日都能隨便吃飽吃撐……”
“慢些不怕,手穩(wěn)就成!”
大餅終于把最后一個糯米飯包好,拿腰間系的巾子擦一擦汗,一邊去邊上舀水洗手,一邊抬起頭,大聲答道:“我叫劉并,喚我大餅就成!請秀才公們包涵我一日,我勤力得很,明日動作一定就快了!”
后頭排隊人立刻發(fā)出善意的笑聲。
“別急!不催你!敲鐘還早哩!”
“這名字,怪叫人嘴饞的!合該你來宋小娘子這里!”
眾人說說笑笑,也有人手里拿書,一邊排,一邊背,更有人一邊排,一邊看招牌上各色餡料,跟同伴討論自己買什么,對方買什么,回去之后如何互相分著吃。
但還有排在更后頭的人,有些分一只耳朵出來聽前頭動靜,還有些則是忍不住自己跑上前來看。
其中有一個,眼見前頭幾乎人人都是把那卷粉樣樣買兩份,這人跑一回心急,跑到第二回的時候心慌,等到第三回,湊上前終于再忍不住,問道:“宋小娘子,這卷粉要不要也定個分量賣??!不然前頭人都買光了,我們后邊的怎么辦?排這許久隊,豈不是沒得吃了??”
這話一出,前頭的人對他怒目而視,后頭的卻是連番響起叫好聲。
“就是!就是!”
“一人買那許多,我們后頭怎么辦?”
“定個數(shù)??!跟先前糯米飯、燒麥似的,一人只能買三卷嘛!”
排在前頭的那些個氣得轉(zhuǎn)頭直抗辯:“喂!喂喂!損人不利己啊,總有你排前面時候吧??”
“就是,我們又不倒賣,只給同齋同寢的帶一點——你沒同窗、沒同寢嗎??我不信你從前沒帶過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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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瞎嘰歪啥!我這樣體格,這樣身量,正是長身體時候,你叫我只吃三卷——餓死我得了!”
說話人果然身高體壯些,只他胡子多多,面龐大大,聲音又粗,看那形容,少說也有二十七八了!
果然后頭就有認識他的喊了出來,嚷嚷道:“郝老六,老六哥!你不是才過了二十九的生辰嗎,誰家二十九的好人還長身體??!你可不許多買,我今年十八,真正要長身體,讓一口我吃??!”
都是同學(xué)同窗,低頭不見抬頭見,互相對罵著,就發(fā)現(xiàn)對面有熟人,話也不敢說絕,一時隊列里頭嗡嗡嗡的。
眾人你一言我一語,果然不愧是學(xué)生,罵人不僅不帶重樣的,便是臟字也少,聽得宋妙直笑,拿勺子的手都打抖,匆匆卷好面前客人最后一只,她走到當(dāng)中,笑著道:“諸位,諸位,今次這卷粉正經(jīng)是頭一回賣,大家別著急買太多,總要防備吃不慣吧?”
又道:“頭一回賣,也不限太多,而今隊里的一人只定買十二卷,先看看情況,后頭再定要不要調(diào)。”
她說著,走到隊列最后,對那學(xué)生道:“打公子這里開始,后頭再排,卷粉、雪蒸糕、飲子可能就沒有了——若有人再來,還請勞煩幫忙說一聲!”
一時滿隊人皆大歡喜,也不吵了,也不鬧了,你推我讓,稱兄道弟,兄友弟恭起來。
不但如此,便是先前在背書的,也人人無心再背,而是忍著笑,看著太學(xué)后門、并南麓墻根狗洞里頭一個一個鉆出來的人頭。
新來的人們循著隊列,駕輕就熟地掃看一眼,紛紛站到了隊列最后,又次第開口問前頭人道:“兄臺,聽說宋小娘子出攤了,這條隊是不是的?”
“宋記是這里排隊吧?”
“今日幾時出的攤?前頭有沒有說是什么湯哇?”
而守在最后的那一人,并他前頭排著的好幾個人,聽得眾人問話,果然按著宋妙的請托,爭先恐后地“好心”開口提醒。
“是宋記的攤!”
“沒排錯隊!”
“今日有排骨清湯、菜干排骨湯——但有也等于沒有……”
這話聽得后頭人個個茫然:“什么叫‘也等于沒有’?”
“你往后傳喲,宋小娘子今日出攤了,出了個新吃食,喚作卷粉,她說打我后頭開始,卷粉、雪蒸糕、飲子就都沒有了哇,只有糯米飯,你們再想想要不要排!”
這話一出,后頭跟來的越來越多人,紛紛露出愕然表情,并難以置信聲音。
“啊?”
“我一大早的,聽到消息就跑出來了!”
“瘋了吧,這才什么時辰啊!不就是個早飯嗎!!有沒有同窗之誼的???就不能讓點給我們后來人!”
“就是!就是??!前頭要不要少買點,挪一挪給我們?。 ?/p>
“不是吧,頭一天就買不到!”
“什么新吃食,什么卷粉?長什么樣?好不好吃,什么口味?。““?!留一個給我試試味道?。 ?/p>
眼見后頭人喔喔叫喚,排在前頭的一眾人再忍不住,已是嘿嘿嘿對笑起來,雖這形容不貼切,卻是當(dāng)真笑得壞得很,宛如偷雞成功的黃鼠狼。
嘿,嘿嘿,果然蒼天有眼,天道酬勤——還得早起,還得鍥而不舍堅持等,不然哪有新出的卷粉吃!
***
宋妙同大餅在這里忙著出攤的時候,早有一人抱著幾個大大荷葉包,進了國子學(xué)的學(xué)齋。
他一進屋子,立時就左顧右盼,看了一大圈,沒有見到想找的人,又喊了一聲離得最近的一個,問道:“小七呢?不是說今日就來?怎的不見人?”
“沒見人,往常他要是上課,這個時候早來了——想是又有什么事了吧,聽聞他大哥前一向回了京,何家上下都挺忙的。”
抱著荷葉包的人本來興沖沖的,聽得這話,臉上表情頓時垮了下來,把手里幾個荷葉包往桌上隨手一放,扯開交椅,一屁股坐了下去,“唉”了一聲,道:“白忙活一場!”
這話一出,剛剛那人又問道:“怎么了?”
“你找小七什么事???非得找他嗎?說說看,未必我們幫不上忙!”
“唉,沒啥事!”這人一指面前幾個荷葉包,“不是有一回,我不小心把小七的燒麥給吃了嗎?后頭小七回了鄉(xiāng),我就一直沒找到機會還上,等他回來了,那賣燒麥的攤主又去滑州了……”
“好不容易今次我回來時候,見得外頭長隊先還沒反應(yīng)過來,聽到人說,才忙去排隊——幾個伴當(dāng)都回家了,只好自家排,排了我老半天,本想給小七賠禮的——誰成想今日沒有燒麥,只有個什么卷粉……也就算了,小七還沒在?!?/p>
這話一出,一人剛從門口進來,聽到之后,一個健步?jīng)_上前來,叫道:“王庚,你買到宋記的吃食了?”
“是,做什么?”被稱為王庚的學(xué)生道。
原來這捧著好幾個荷葉包,要給何七賠罪的,就是當(dāng)日一通胡亂形容,叫家里廚子仿制宋記燒麥,終究失敗的國子學(xué)學(xué)生王庚。
迎面來的那人激動極了,道:“小七不在,我在?。∥乙岔攼鄢运斡?,只才沒吃幾天,就遇得她去滑州,還惦記了老久,這個把月叫家里廚子學(xué)著做糯米飯、燒麥,做了好七八回了,都不是那個味道?!?/p>
“剛聽得她回來了,又出攤,我還說來不及叫人去,我就自家排一排隊,結(jié)果一站過去,就有人說不用排了,前頭已經(jīng)賣完了,還說有個新出的吃食,叫什么卷粉?!?/p>
“王庚,小七不來,你自家吃得完嗎?若是吃不完,給我讓一份唄!”
王庚倒是好說話,一揮手,道:“不用問,拿,拿!我按著口味一種買了兩樣,小七不在,本也要給大家一起分了——隨便吃!”
說著又招呼屋子里剩余幾個人。
眾人都圍了上來。
“你別說,我見小七那么喜歡那宋記,后頭也去吃過幾次,滋味確實不錯——怨不得小七那么惦記?!?/p>
“卷粉是什么?我嘗一口味道就行,一會家里給我送早食來,到時候大家也一起分一分?!?/p>
見一群人圍著桌子,王庚便把幾個荷葉包都打開了,又撕了一塊干荷葉下來,拿里頭配的長竹簽隨便撥了一只所謂卷粉進荷葉里,又道:“你們自己取啊,給我再留一個就夠了。”
他說著,兩根竹簽一挑,就沖著那卷粉咬了一口。
一口下去,剛嚼一下,他就覺得有點不對了。
外頭這個醬……怎么這么香??!
香得他的嘴巴像被打了一拳,舌頭在里頭暈乎乎的,簡直找不到北了!
如果是何七在這里,以他的嘴巴,一下子就能辨認出香的是外頭撒的那一層碎碎。
芝麻、核桃加上少少的一點松子,因為成本高,量都極少,但是太有存在感。
三樣全數(shù)烘烤過,焙得極透、極香、極酥,一進嘴,還沒挨上舌頭呢,就急吼吼地拼命散發(fā)自己過分濃郁的堅果香氣。
芝麻搗碎,核桃同松子卻是用刀切得大小不一,這三種都是自身帶油,烤透之后,吃進嘴里,咬到小粒的時候,又香又酥,咬到大粒的時候,又有一種極厚帶著干果油脂感的醇香,同尋常菜油、豬油全不相同,那其中又添了一點酥脆炸蔥……
還沒從這香里頭回過神呢,就吃到了料汁。
這料汁極開胃,咸鮮口,回味卻是酸的,酸是很豐富的果酸,酸中帶著甜,甜后又有很細微調(diào)皮的一點辣,辣的你茫然——真的有在辣嗎?
嘗到了料汁的味道,下頭才是粉皮。
跟平常吃到的粉皮不一樣,這卷粉的皮格外的順滑,牙齒搭上去,不好好努力一把,就會被它卸開的感覺。
它很薄,但是咬著竟然有明顯的筋性,略爽,一點也不爛,偏又是軟的。
里頭的餡料包了那么多,居然絲毫不破,包裹得很圓滿,很輕易,米香特別足。
咬破這一層皮,是要用力的,可用力之后,會給牙齒一種“居然這么容易嗎”的輕松感,再往下,就吃出這一個卷粉里頭包的餡是酸豆角炒肉末。
酸豆角特別脆,又酸又爽,其中帶辣,肉末自然是豬肉末,肥多過瘦的前腿肉,炒得焦香四溢,所有肥膩都被熱油給逼干了,鉆進了酸豆角里。
于是這一口酸豆角就飽吸了豬油的油脂香,煸炒肉末又浸透了酸豆角的酸香,咬著咯吱咯吱的,嚼著嚼著,米皮滑、嫩、爽,米香十足,餡料酸香濃郁,外頭還帶裹滿料汁……
實在又開胃,又好吃,少說也要吞吃上三五個,才勉強過癮!
想到這里,王庚整個人一僵……
等等,他剛剛讓給自己留幾個來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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