芮福生這一刀乃是收勢不住,由前胸往上,因傾其全身重量,又有手中力道,著實勢不可擋。
前胸有骨,到底有所阻礙,但也皮開肉綻,劈胸斷骨,等到一路往上,更是直直破開喉嚨。
項元在地上翻滾幾下,先還慘叫,那慘叫聲只高昂一半,立時啞了,人也僵在當(dāng)?shù)?,便如一只被捏死了脖子的鴨子,只會發(fā)出咕嚕咕嚕的漏氣聲。
滿場人都露出不忍神色,當(dāng)頭那個官差忙喊道:“大夫!快叫大夫!”
又帶著人要上前去撈項元。
芮福生反應(yīng)極快,立時棄了大的,反手去抓地上小的。
項林癱在地上,見得父親如此情狀,早已嚇呆,連話也不會說、眼淚也不會掉,只張著嘴巴,瞪著眼睛,更不會掙扎,便似一只雞仔,給芮福生挾在腋下。
芮福生匕首抵著項林頸項,喝道:“都讓開!誰敢上前!”
眼見他說動手就殺人,毫無遲滯,場中誰人還敢賭,只好去看那當(dāng)頭的。
兇犯手中有小兒做人質(zhì),那頭首自然不敢輕舉妄動,只得老實讓開,又止住手下上前。
芮福生捏著人,令道:“把前后門都打開,若是給我見著一個人跟上來——”
他一邊說,連討價還價的功夫都不給,信手就是一劈。
一根尾指滾在地上。
項林終于有了反應(yīng),殺豬一般叫了起來。
小兒聲音何其之尖利,頓時其聲透天。
芮福生反手又是一下,再一根手指——這回卻是無名指——滾落在地上。
他獰著臉喝道:“再叫,老子把你頭給割下來!”
項林那叫聲一下子卡在喉嚨里,再不敢動。
不獨項林,一院子人見得芮福生如此窮兇極惡,也不敢再動。
那頭首哪里還敢耽擱,立刻叫人打開前后院,又讓人撤開。
芮福生挾著人一路先往前門,走幾步,就喝令眾人不得跟上,速度還極慢。
如此行動,自然早有人跑得快的人得了那頭領(lǐng)命令,度那芮福生方向,匆匆潛出匯報。
上頭得了消息,自有人調(diào)兵遣將,伏在前門。
眼見芮福生慢慢走到一半,他本是倒退,不知為何呢,忽的轉(zhuǎn)身,又往邊上走。
諸人正做莫名,卻見此人搶跑幾步,鉆進偏門。
一干人等正往里沖,忽的最前頭一人大聲叫道:“不好!”
應(yīng)聲而起的,是一聲馬鳴。
偏門里頭正是馬廄。
一匹快馬沖撞出來,與眾人迎面撞個正著。
四條腿的高頭大馬,還打了鐵蹄,兩條腿的公人都還要命,就算不怕死,也怕傷了殘了,哪里能擋,哪里敢擋,急忙匆匆往外閃躲。
饒是如此,也有兩人被馬蹄踢翻,呼著痛在地上打滾。
芮福生搶了馬,夾著那項林跨坐在自己前頭馬上,一手拽死他的頭發(fā),露出小兒頸項,另一只手拉著韁繩,一路飛馳。
他不朝前門,不朝后門,竟是直奔偏門,奪門而出。
這宅子本就占地不小,派遣而來的四十來人,各有分派,其中十二人分為三隊,各守一門,因先頭芮福生往前門走,后門、偏門各抽了一人往前門埋伏。
此時偏門門口不過剩余三名守衛(wèi),聽得動靜,上前來擋,被芮福生兩把粉末左右灑下,逼退一個,另有兩個未能反應(yīng)過來,正迎上那白色粉末。
這二人先后呼痛,捂著眼睛在地上打滾——原來芮福生撒的是石灰粉。
他打馬快跑,臨走前,不忘搶了其中一名守衛(wèi)腰間佩刀。
一時到得路邊,路口處竟也有三四人攔路。
守兵聽到聲音,拿了柵欄擋著,又要來圍,然則見得芮福生手中長刀,各自慌張,忙往后退,只盼那柵欄把人逼下馬背,好做捉拿。
但芮福生那馬乃是重金購來,十分神駿,此刻一路奔馳,見了柵欄,連一點遲疑都沒有,反而沖得更快,將到跟前,飛躍而起,竟是毫不費力地翻了過去。
眾人大慌。
其中一人持盾就要來追。
芮福生一把長刀擲去,阻擋來人一時。
兩條腿如何抵得過四條腿,攔了這一時,再無人綴得上,只隱隱聽得后頭馬蹄聲,總算有了片刻喘息。
臨近河邊,眼見前頭就是岔路,芮福生取了馬背上的麻袋,又拿布把項林嘴巴堵死,眼睛蒙上,用麻袋將其整個包住,行到岔路處,棄了馬匹,打它往另一條道走。
趁著這個當(dāng)口,他沒有走另一條岔道,而是再度向前,取了一條小徑,背著包袱、麻袋,施施然岔往河道,一邊走,一邊不忘撣了撣身上灰土、整了整頭巾。
等確認自己走得足夠遠,后頭房屋、街巷已經(jīng)能全數(shù)遮擋,他才點了火引,燃了隨身一支蠟燭。
今日天上只有弦月,到得河邊,果然江上黑得很,空蕩蕩的,只一艘小船靠在岸邊,吊著一盞孤燈,隱隱照見一人歪在船頭,一副正打瞌睡模樣。
芮福生上前叫道:“船家。”
那人一下子驚醒似的,抬頭來看,忙道:“客官來了?怎的這么晚,我還怕你不來哩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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又一指船艙道:“買了不少吃食,都在里頭,客官一會瞧瞧夠不夠?!?/p>
說著,又去摸腰間。
芮福生此時左手舉燭,右手倒扣持刀,見狀,瞳孔一縮,一腳邁出,就要動手。
那船家卻是摸出來一抓銅板,遞過來道:“還剩十二文……”
芮福生道:“賞你了。”
那船家連連道謝,又搭了木頭板子,請客人上船。
即便知道此刻時間緊張,芮福生卻全然不亂陣腳。
他先舉了手中蠟燭,去照對面人臉。
花白胡子、小眼睛、招風(fēng)耳,身上穿著布衫,右邊袖子打了個補丁——果然就是自己定下的那個船家,連衣服都沒有換。
照完人臉,他又去照船頭。
船頭處有個圓圈,中間畫著一橫——都是白色——是他先前用滑石做的記號。
船是原本的船,船家也是原本的船家,芮福生總算略微放松了些,先叫那船家后退一步,也不用板,自己跳進了船。
“外頭黑布隆冬的,風(fēng)又大,客官進船艙里頭睡一覺,等醒來就到地方了?!?/p>
那船家笑呵呵的,正要轉(zhuǎn)身去收木板,忽然站住,很有眼力見地沖著芮福生伸手道:“我來給客官放行李?!?/p>
芮福生一巴掌拍掉那船家的手,只催道:“別啰嗦,不該管的別管——快些,不要耽擱了我大事!”
語畢,卻是站在原地盯看。
那船家忙答應(yīng),收了木板同綁繩,取了撐桿,沖著河岸一撐。
小船輕輕一蕩,順?biāo)隆?/p>
芮福生看那船家動作熟練,又見船只已經(jīng)駛出,也不再啰嗦,轉(zhuǎn)身就往船艙走。
他走到船艙門口,正要進去,就見一道簾子直直垂地,擋得一點縫隙也不露,頓時心中一動,暗道:先前有這一卷簾嗎?
想到此處,他那伸到一半的手忽然頓住。
此時船只已動,河風(fēng)自背后而來,吹得芮福生頭巾、衣袖紛紛飄動——但那簾子絲毫不動。
不獨不動,簡直崩得太直太緊了。
芮福生并不往前,反而退后,反手剛要解下身后麻袋,卻聽對面船艙門口突然“撕拉”一聲。
——門簾應(yīng)聲而落,從里頭一連撲出三四個大漢,個個手中持棍,揮棍而上。
看眾人身上穿著,分明都是官兵。
芮福生豈會不知道自己中了計,連退兩步,就要去捉后頭船家,只還沒來得及動手,卻聽得“撲通”一聲,一轉(zhuǎn)頭,船上哪里還有什么船家——居然已經(jīng)跳河逃了。
他倒提著麻袋,已經(jīng)來不及解開,使匕首使力一拉,也不管那刀割到里頭哪里,正要露出里頭項林來好做要挾,對面棍子已經(jīng)捅到面前。
從來兵器一寸長,一寸強。
船只本來就小,這樣方寸之間,芮福生的匕首再是神兵利器,不能靠近對手,自然是吃大虧的。
幾根棍棒,逼得他甚至抽不出手,只得拖著麻袋,復(fù)又向后,余光早瞥見一旁方才船家用的木板踏,便先放了左手麻袋,飛身拾起,舉著沖著對面一砸。
為了躲開這重重木板踏,對面官兵不得不側(cè)身讓頭去躲。
芮福生得了這一點空隙,終于有了喘息,正要去拿項林,轉(zhuǎn)頭一看——那麻袋竟然在移動——船邊冒出兩個頭、兩雙手來,正把那袋子往外扯。
其中一個就是先前那船夫——不知何時他又浮上水面來。
芮福生怒極,正要去追,就聽后頭破空聲,轉(zhuǎn)頭一看,幾根木棍投來,隨之而來的還有三四個撲來差官,船艙門口站著一個,大聲叫道:“呂茂,快快投降!你再頑抗,休怪我們不客氣了??!”
木棍聲、叫嚷聲、招降聲,一眾人等并不上前,只拿棍子同他纏斗。
芮福生審時度勢,只一算,就知道來不及捉那項林,久留下去,只會吃虧,也不戀戰(zhàn),更不糾纏,而是抓了腰間幾個紙包,一時捏爆,朝前一撒——故技重施,又灑出一大把石灰來。
眾人曉得厲害,紛紛后退。
趁著這后退當(dāng)口,芮福生冷笑一聲,道:“抓得住老子的人,這輩子還沒出生!”
說完,轉(zhuǎn)身一躍,“撲通”一下,跳進了河中。
暗夜之中,河里只有水聲,肉眼見的,全是黑黢黢一片。
芮福生一進河里,全不見蹤跡。
可船上沒有一個人著急,船艙里早早就鉆出幾個人來,紛紛到得船邊,取下船側(cè)的漁網(wǎng)頭,開始往上頭拉網(wǎng)。
呼啦啦水聲中,許多道網(wǎng)給拉上船來,其中大多數(shù)是空的,有些網(wǎng)了些魚、破爛垃圾,唯有一張,拉的人叫道:“在我這里!”
一時人人去幫忙。
果然網(wǎng)一起,里頭一人被裹得死緊,帶著一身的水,被直直拖上船來——正是方才自稱“老子”撂狠話的芮福生。
一船官兵急忙沖上前去把人壓住,堵嘴的堵嘴,反手綁手的綁手,綁腳的綁腳,忙作一團。
另有先前那船家并另一人也爬上船來,拖著一個大大麻袋——里頭裹著濕漉漉的,正是項林。
捉了人犯,那船忙往岸邊駛。
岸邊早有許多人點了火把在等。
領(lǐng)頭官差匆匆上前,行了禮,先叫一聲“巡檢使”,說話時候,卻是向著對面另一人。
“好叫官人知曉,好叫韓公子知曉,那芮福生已經(jīng)落網(wǎng)!”
這是真真正正的“落網(wǎng)”。
他是官差,許多話不好說,但后頭跟過來的幾名船家卻沒那許多顧慮。
眾人一路跟,一路忍不住拿腳去踹漁網(wǎng)里還沒被解開,反而給人抬著一路過來的芮福生,一邊踹,一邊沖他吐口水,又紛紛罵道:“你個殺千刀的!好事不干,做人販!”
“人販子不得好死!”
“逃?。∧阍偬影?!看你游得快,還是老子漁網(wǎng)大——我才是老子,你算個屁的老子!”
“龜孫子還割我網(wǎng),有你死的那天,拿你來祭我的網(wǎng)!”
“賊潑賤!呸!”
諸人又要罵,又要吐口水,當(dāng)真忙死了。
一時上得前,早有兵丁去攔著,才不得不罷休。
等一抬眼,站在最前那個見得對面一行人,卻是喜得上前,道:“韓秀才公,你好神算,你怎的算準(zhǔn)他肯定不會進我船艙,必定跳河?你叫我在河中方向設(shè)網(wǎng)——果然那一網(wǎng)中的!”
***
芮福生落了網(wǎng),自被送去衙門。
而那項林被救了起來,卻也一身是傷。
他斷了兩根手指,少了一只耳朵,從左眼到嘴巴再到下巴,被那芮福生拿匕首劃拉麻袋的時候劃了一道不淺的口子出來,一上岸,就一直哭爹喊娘。
早有大夫跟著過來,給他扎了針,又涂了藥。
那喝的、敷的藥里都有麻沸散,他慢慢沒了痛感,腦子里卻忍不住閃過許多亂糟糟念頭。
一時想自己沒了手,沒了一只耳朵怎么辦——此時他沒有鏡子,只知道臉痛,卻沒多想,不知道傷成什么樣。
一時又想,爹挨了那樣一刀,不知傷成什么樣子,肯定極生氣,要是被他發(fā)現(xiàn)那梅花樁是自己搞壞的,必定會往死里打。
可這跟自己有什么關(guān)系呢!
催了好幾回,罵也罵了,打也打了,沒有一個下人肯給他去找鋸子、斧子。
自己不得已,半夜越想越氣,才偷了匕首,提著燈籠親自上的。
該說不說,那匕首果然削鐵如泥,弄幾根樁子根本不怎么費勁的。
但誰能想到,原本分明是對付梁嚴的,最后會應(yīng)到爹他身上呢??
這回只怕哭也沒用了,不會真的給打殘吧?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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