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人口中的項兄,自然就是當(dāng)日催著車,趕著馬,帶著藥材貨物,拔腿就跑的項元。
他唯恐自己要給宋妙引薦給那一位岑通判,最后被迫強(qiáng)要手頭許多藥材,借口家中有事匆忙逃了。
可滑州的路堵著,商隊根本不能過,老天又不會給他單開一條,自然只好先在下頭縣鎮(zhèn)尋個落腳位置等候。
幸而項元多年行商,交游自也廣闊,很快就在望縣尋到了個藥材行的熟人。
此時水勢才消不久,又是初夏,天熱、水澇,自然疾病叢生,又因道路不通,許多東西價錢飛漲,尤其藥材緊缺。
那熟人正發(fā)愁,見得項元帶了大批用得著的甘草、白芷等物,防瘟治疫、消拉止痢,祛風(fēng)散邪,樣樣都有,當(dāng)真是一拍即合,談了價,想要一股腦全買了。
項元卻不肯全賣,只讓了兩車。
那藥材商還惦記著想要買另那大半藥材呢,知道他一時走不了,當(dāng)即就要騰出了個院子給人暫住。
項元立刻就推了。
他在當(dāng)?shù)匾膊恢贿@一個熟人,很快尋了個做布匹買賣的,借住在對方一處宅子里,卻又同先前藥材商商量,雖不多賣對方貨,并不是拿架子,而是另有一樁買賣,想請對方幫著兜售自己藥材,找些合適的買家,放出去話,如若憑此賣得了高價,另給好處費。
有時候,越是小地方,東西越貴,藥材當(dāng)然也一樣。
那藥材商也不是吃干飯的,在當(dāng)?shù)囟嗄?,熟門熟路,先是引得縣中藥商紛紛上門問價,過了兩天,已是左右縣鎮(zhèn)都上門問價。
項元早打聽過,除卻自己,先前該賣的早賣完了,并無旁人有藥材進(jìn)來。
他自知奇貨可居,并不開價,只叫眾人自己競價,一天放一點,那價錢節(jié)節(jié)高漲,靠這一隊貨,賺得盆滿缽滿。
等到一應(yīng)貨物發(fā)賣完,他果然如數(shù)給了藥材商好處錢。
那藥材商做了這一票下來,只出了點面子,換回來不錯的一筆,比起老老實實做買賣輕松太多,也頗為滿意,很有心多跟項元搭近乎,看能不能另做些來錢快的。
故而一聽到滑州河道上招傾腳行的事,他立刻就上了門。
五谷輪回之物,最為腌臜,其中利潤卻也極大。
哪里的地不用肥力?
都說隔行如隔山,他自知沒有這個本事,可項員外有啊,到時候入一股,出點錢、力,安心分錢就是。
項元自來了望縣,剛開始還打聽一下滑州城里的情況,后頭忙于做生意,因藥材賣完,車也空了,便滿心想要選些能低買高賣的貨,再大賺一筆,一時也沒去理會旁的。
眼下乍然聽得對方這一番話,算一算時間,只以為那通判終于讓了步,便問道:“那河道上一共多少人,你可有門路?”
那人道:“聽聞光是丁口就有三四千之?dāng)?shù),還搭了棚屋,能住個千把人,日夜都有便溺?!?/p>
又道:“我在縣里還說得上幾分話,去了州城,卻是兩眼一抹黑——不過,這不是有項兄在嗎!以項兄能耐,想要在州中找?guī)讉€熟人搭手,不費吹灰之力!到時候我?guī)椭軅€腿,出個力,只占一份干股就成?!?/p>
項元見得對面人笑呵呵的樣子,心底里實在厭惡非常。
他今次賣藥材,肯分一份利出去,自然不是為了做善事。
畢竟初來乍到,又是高價買賣,無異于虎口奪食,要是被人盯上了,自己就算能脫身,也費力得很,倒不如找個當(dāng)?shù)氐膸椭鴵跻粨?,再跑個腿,掏些人脈,能省不少力氣。
那錢是拿來開路的。
可要是去了滑州城,自然有城中其他開路的,一個下頭縣鎮(zhèn)的藥材商,竟有臉說什么干股!
但他面上依舊笑呵呵,道:“我也是新來,才認(rèn)識幾個人,在州衙里未必插得上話?!?/p>
又道:“不曉得滑州城中而今工地上是誰人管事?若是錢忠明錢孔目,我倒有個多年的兄弟或許可以攀得上關(guān)系。”
那藥材商道:“正使人去打聽,想必一會就有消息回來了——那傾腳行?”
這回項元卻是爽快得多了,道:“你說的上回遇見的是那芮福生吧?”
“正是,我與項兄不是同他一道吃過飯?我聽他話里話外意思,好似說老家淹了許多田,又跑了許多下頭佃戶,還有鋪子也給淹了,家里人口多,正想著做點生意?”
項元哈哈一笑,道:“你聽他吹,這小子嘴里沒一句實話——回回見面,都說日子不好過,可你見他身上穿的、用的,可有一點差了?”
又道:“我自認(rèn)已經(jīng)算是嘴刁眼光高了,遇得芮老弟,都要甘拜下風(fēng),衣食住行,無一不精,風(fēng)雅得很,從前還有人猜他是哪家貴人子弟,怎會做這個腌臜買賣!”
那藥材商人頓時有些失望,卻是仍舊不肯放棄,問道:“東西是腌臜了些,到底不用自己親自做事,這樣好的生意,難道他就一點也不缺錢?”
項元正要搖頭,卻聽對面人又道:“我見那位芮兄弟倒是很有心要做買賣,上回一道吃了席,后頭我與他又偶遇了一回,倒是說了不少話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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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芮兄弟問我大榕街的鋪子、宅子怎么樣,又問我今年地價,前日還專門使人遞了帖子過來,邀我喝茶,又問縣中這一二年間人口多還是少,生意好不好做。”
“我給他推薦了個慣用的中人,今日一早那中人還上門來謝我,說那姓芮的客人十分爽快,已經(jīng)買了大榕街的鋪子——項兄,大榕街一條可都是販賣雞鴨鵝豬等等肉禽的,也有屠宰檔,又有肉坊子,臟污得很,我看他這樣行事,不像是受不了腌臜東西的樣子?!?/p>
項元聞言,不免回想一番。
行商行商,不行是沒辦法經(jīng)商的。
這里的行,指的不只是行路,還有能力、見識上的行與不行。
項元能賺下偌大家業(yè),自然有幾分能耐,先前是沒有過多在意,此刻被人稍一提點,就想到了今次與那芮福生見面時候的諸多不同之處來。
他略做猶豫,到底還是帶著藥材商,一道上門拜會。
一見面,雙方打了個招呼的功夫,項元就觀察到了許多細(xì)節(jié)。
那芮老弟雖然仍舊講究,看著也是倜儻風(fēng)流模樣,比起從前到底少了一二分精致。
譬如那衣服,乍眼一看,蜀錦、精繡,但顏色同上頭的繡樣就不如從前獨特細(xì)膩了,都是尋常店鋪里花大價錢就能買到的。
再看扇子,從前不離身的是一把檀香古扇,扇面名人所繪,下頭吊墜都用的象牙鏤珠,此刻也換了一把。
項元認(rèn)不出上頭蘭花出自誰人手筆,卻看得出下頭吊墜用的翠玉,比中間鏤空雕了個“?!弊值南笱犁U珠差遠(yuǎn)了。
而提起所謂滑州河道上找傾腳行,對方竟是十分有興致模樣,問了許多問題,最后道:“我手下有個管事,從前就開過傾腳行,這行當(dāng)聽起來難,做起來卻是不難,只是要點人脈——誰人能搭得上河道上管事的?把路子走通了,一切好說?!?/p>
居然一拍即合。
三人當(dāng)場商量了一番,都說等打聽得消息回來,再各自去找門路。
結(jié)果沒等項元回家多久,打聽消息的人也回來了。
那藥材商找上門來了交代道:“聽說今次管招傾腳行的是個姓盧的,喚作盧文鳴?!?/p>
項元道:“沒聽過這名字,只怕是下邊干活的——那河道上誰人主事?”
“姓韓,叫韓礪,年輕的很,說是京城都水監(jiān)里頭來的人。”
項元驚訝極了,一迭聲又問了許多。
滑州從衛(wèi)州招了人、募了糧不說,還安排許多人帶著糧一路招搖進(jìn)城出城,這樣大動靜,自然十分好打聽。
那藥材商就把這一向滑州城中發(fā)生的許多稀罕事一一學(xué)來。
項元何等嗅覺,一聽說連城中許多大戶都去競河道上的生意,除卻傾腳行,還有糧谷、材料等等,一下子就意識到這一回岑、錢兩人相斗,好似錢孔目落了下風(fēng),并且看這樣子,未必還能翻得動身了。
而岑通判手下新得勢的,分明姓韓。
而自己跟姓韓的,并非一點淵源沒有。
他一下子就想到了自己急著離開滑州城的原因。
那宋小娘子想要自己折價把藥材賣給衙門,換個嘉獎令,再得個買撲的名額。
當(dāng)時聽著只覺得虧大發(fā)了,自然快跑,但現(xiàn)在發(fā)現(xiàn)峰回路轉(zhuǎn),他雖然不后悔,畢竟落袋為安,卻也很有些心動。
如若岑通判能壓得住手下,那姓韓的真正能主事,河道上這樣大的工程,三四千規(guī)模的人力,不管糧秣、物資還是所謂傾腳行之事,自己哪怕只吃掉一塊份額,也絕不是賣上一批藥材能比得上的。
那宋小娘子,不愧是能入自己眼的,倒是有幾分聰明,也有幾分見識,她說得對,這是個長久買賣,很值得一做。
做生意,要臉是做不起來的。
只要有掙錢的機(jī)會,但凡有一點可能,都要爭取。
項元沒有擅作主張,也不完全相信那藥材商說的話,幸而滑州州城也不遠(yuǎn),他安排人去了一趟,仔細(xì)打聽,果然回報的話,大同小異。
那姓韓的學(xué)生,當(dāng)真賭對了,抱對了大腿,此時炙手可熱得很。
幸而自己并非沒有一點籌碼在手。
他轉(zhuǎn)頭就去了后院,找上了義子梁嚴(yán)。
也是恰巧,春夏交季,氣候不好,那梁嚴(yán)鼻子又犯了病,此時正站在屋子外,拿個葫蘆湊在鼻子邊聞個不停。
屋子里,項林正踢桌子摔椅子,口中大聲道:“臭死了!哪里來的臟臭野種,盡喜歡惡心東西,別給我瞧見,不然我一起給扔了!”
邊上卻有仆役忙去勸說。
這個道:“少爺何苦理他,又不進(jìn)屋,由他在外頭得了!”
那個道:“少爺何等尊貴,跟個野種計較什么,小的聽說外頭路很快就要通了,等回了府里,自然有治他的人!”
也有人道:“您別理他,我們都不理他,叫他到處碰壁,才有意思哩!”
四五個人圍著哄,總算把項林安撫下來。
這小少爺卻是仍不滿足,道:“昨天邢鏢頭夸他到得早,分明我也不遲,卻沒夸我,既是要早起,必定不愛睡覺,那就晚上也別睡!一會你們誰去把他褥子弄濕了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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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說著話,卻有一人匆匆進(jìn)來,道:“老爺來了!”
屋子里一應(yīng)隨從四散開去,各自做忙碌狀,項林也又驚又喜,以為親爹來看自己,急急從床上下來,趿拉著鞋一跳一跳去了書桌邊,裝作一副認(rèn)真讀書樣子。
院子里,梁嚴(yán)其實能聽得到屋中眾人說話。
但他充耳不聞。
從前的他聽到這樣的話會特別傷心難過,但現(xiàn)在的他,已經(jīng)可以不那么在意了。
他正跟著鏢隊的鏢頭習(xí)武,雖只是最粗淺的扎馬步、打長拳、拉弓,但只要學(xué)了本事在身上,等日子一天天過去,自己一天天長大,更大的屬于自己的世界,清清楚楚就在等著。
還有功夫要學(xué)、功要立、錢要攢,攢了錢,可以給宋小娘子開食肆,到時候自己長大了,功成名就了,日日都能去吃飯,遇到什么高興的事情,難受的事情,也可以找她說,她一定會認(rèn)真聽,會夸他,會安慰他。
還有小蓮。
到時候他力氣大了,手也大了,搓綠豆都能搓得很快,小蓮肯定很吃驚,很佩服。
手中葫蘆里頭飄出來的醋味、蒜頭味道都很刺激,沖鼻得很,叫他一連打了幾個噴嚏,也不知道是不是心里作怪,噴嚏打完,想著將來的確鑿畫面,梁嚴(yán)鼻子也不癢了,人也不難受了。
而此時此刻,項元大步走進(jìn)院子,徑直去得房中,開門就笑著叫道:“小嚴(yán)!”
他環(huán)視一周,不見屋子里有梁嚴(yán),便問道:“嚴(yán)少爺哪里去了?”
邊上站著的小廝忙道:“剛出去了,好似在院子里。”
項元這會子心中都是生意,根本一點空隙都沒有了,自然無法分神去管顧兒子此時在做什么,點了點頭,連多余的話都沒一句,轉(zhuǎn)身就出了門。
項林本來笑著,手中擎著書,正要叫爹,那笑一下子僵在臉上。
項元出得門,果然見到梁嚴(yán)正在角落,遠(yuǎn)遠(yuǎn)就道:“這孩子,天都要黑了,在這里喂蚊子做什么?”
又笑道:“有個好消息,你知道了保準(zhǔn)高興——家里來了信,沒甚要緊事了,我們也不著急回去,正好我有個朋友有樁生意要幫忙,就在滑州城中,你不是很喜歡那宋姐姐?今次又能見面了!”
***
項元特地去找梁嚴(yán)的時候,張四娘也正提著個籃子上門來找宋妙。
“是我自己煮的蛋,又有一壺烹的新茶,我曉得娘子今日忙,未必有空弄這些——立夏立蛋,我想給娘子送個好彩頭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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