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妙一行住在官驛,桌椅是現(xiàn)成的。
她跟驛官打了個招呼,從各人房間里把家伙式搬出來,就已經(jīng)足夠。
滑州乃是大州,又是水陸通衢要地,官驛自然占地甚大,所處的位置也很合適,既不在繁華鬧市,也不至于偏遠。
靠著吳公事并都水監(jiān)的名頭,她商借了門口邊上一片空地——彼處不遠就是滑州州衙往常張榜公示位置之一,州中百姓路過時候,多半會過來瞧一眼,哪怕不識字,也能對著被通緝犯人的臉指指點點一番,解解乏,湊個趣,再順口問問驛卒有無新鮮事。
大頭雖然定好了,可宋妙心中清楚得很,招人從來不是支個攤子出去,把人名字登記下來就足夠的,尤其這一回招人的規(guī)模如此之大。
除卻桌椅,還要許多其余物什,譬如得置幾張大招牌用以定位醒目,又要去借若干木柵欄并安排人手維護秩序,還得要想辦法做一批什么東西,叫來報名的人引為憑證,日后拿此報到,等等等等,林林種種,瑣瑣碎碎。
最最要緊的是,招人的時候就要想好怎么安排。
譬如哪里需要多少人工,什么時候找誰人報到,哪怕暫時定不下來,紙面上也要有個計較,最初的時候就做好打算,幾人為一組,幾組為一隊,誰人為頭領(lǐng),必須將管理之責拆分開來,不能全數(shù)指望自己來做。
否則一人對幾人、十幾人還好,等到幾十人就有點吃力,要是一人對上幾百,上千人,就是神仙來了,也沒那么多耳朵去聽他們說話。
要是剛開始的時候底子沒打好,或是場面不能維持秩序,或是花名冊做得不夠整齊,或是號牌憑證沒有及早發(fā)放,或是報到、集合等等一應(yīng)交代不夠妥帖,后續(xù)就會亂作一團。
運氣好的,不過事情亂糟糟,后續(xù)花上數(shù)倍人力、精力補回,運氣不好,若是人多,現(xiàn)場發(fā)生踩踏,一旦出了人命,便是百功也難贖其罪責,不能彌補。
宋妙手頭現(xiàn)有人手。
留下一半人繼續(xù)削切萵筍,她選出一半人逐一做了分派,三人一組,一組專責布置攤位,去采買,買布、買紙,找棍子等等,再打聽哪里有木柵欄——巡鋪肯定有,如果要借,怎么才能借出來,或是許多商鋪也有,能不能借,怎么借。
一組去探問眼下那衙門招募人手攤子是否已經(jīng)開了起來,分別在哪里,怎么安排的,人手如何,現(xiàn)狀如何,有無人排隊,排隊多不多。
一組專責憑證。
眼下一晚上功夫,時間太緊,宋妙知道旁的正經(jīng)東西是做不及了。
她交代眾人分別去多找?guī)讉€刻章師傅。
應(yīng)募的勞力雖然多是窮苦出身,不認字,但此時消遣不多,農(nóng)閑、年節(jié)時候許多都用摸牌打發(fā)時間,即便不摸牌,也見過旁人摸。
不管是葉子牌也好,大字牌也罷,眾人多數(shù)都能認識從一到十數(shù)字。
除卻數(shù)字,又要刻一個河渠事務(wù)招募人手專用章,上頭筆畫簡單,不過刻鋤頭一把,幾道流動波紋以喻河水,叫人一看就明白是什么的,便足夠了。
屆時讓紙鋪把紙按巴掌大小裁了,眾人就專司蓋章,每張紙各蓋專用章一個,又按數(shù)字從小往大蓋上去,最后還要留有余地好往后拿來蓋分組章。
發(fā)放時候,既要就按著這牌號逐一在花名冊上登記,另也要讓來報名人在紙上、花名冊上分別畫押。
當然,這許多都是設(shè)想,幸而花費都很少,可以先行準備好,等到孔復揚回來,再同他好好商量要不要用。
畢竟宋妙所想所做,只是打個底子的過渡,好叫日后接手的人能省時省力,最快上手。
今日來的這一眾浣衣婦都是當?shù)厝?,誰在家不是大行小事一把抓,樣樣皆熟,聽得宋妙把事情一說,因她說得細致,諸人不用手把手帶,自己就曉得應(yīng)該怎么做。
這個說:“我大姑姐她兄弟在東巷紙鋪做活,咱們且去問問價,看他說哪家便宜,比對妥當再去買,能省一點是一點!”
那個道:“刻章的要價貴,我隔壁那左家有個叔叔從前是給人刻碑的,正好聽他侄兒媳婦說老頭近來閑著,我看看叫他去,這人動作頂快,住得離這里還近,就在臨街!”
一眾人群策群力,邊走邊說地往外快跑而去。
宋妙忙把人叫回來,按人頭給了錢,說明是誤餐貼補,如若錯了飯點,就拿這個路上吃一口墊墊肚子,又說今日試工,不論最后用或不用,都會給足貼補,今晚如若耽誤遲了,一個時辰多給十二文錢。
滑州不比京城,十二文已經(jīng)能買不少東西。
眾人正是爭取活來干的時候,聽得不獨有錢,竟還有什么誤餐貼補,另還多得十二文,只恨不得多耽擱些,簡直喜不自勝,一時跑動時候,那雙腿蹬地都更有勁了似的。
把外頭事情事情盡數(shù)安排出去之后,時辰已經(jīng)不早。
宋妙這才轉(zhuǎn)頭回得曬坪上去看萵筍。
萵筍買得很不少,不過人多力量大,一眾娘子嬸子又是利落的,一日功夫,已經(jīng)處置好了,去了皮洗干凈,一部分已經(jīng)切段曬了半天,另一部分則是切了片正做晾曬,還有些濕。
這會子新缸已經(jīng)送來,也已經(jīng)洗凈晾干,宋妙指揮眾人把切段成條的碼進缸里,做了個酸壇子,又取了些來做醋酸萵筍。
等這里收拾得差不多,眼見已經(jīng)辰時末,她檢查一遍,果然那馬嬸子沒有夸口,選出來的都是手腳干凈利落的,事情做得很妥當。
她也不吊胃口,只叫眾人明日早上仍舊過來,屆時另有事情安排。
一時此處人人歡喜,又有人卻是壯著膽子道:“宋小娘子,下回那等加班加點的活,也可以安排我的!”
宋妙看了對方一眼,認出對方來,道:“廖娘子忙得開嗎?你家三個小兒,有個才滿周歲,不用早些回家照管?”
那廖娘子聞言有些動容,哪里想得到對面人不但記得自己姓氏,甚至還記得自己家情況。
她馬上應(yīng)道:“他大哥帶著哩,七歲小兒能當家了,帶弟弟妹妹哪里不得行?況且晚上我那婆婆同孩子他爹也都回去了,自當照管,我在外頭正經(jīng)做活掙錢要緊!”
一時其余人才曉得自己為什么掙不到那額外一個時辰十二文——原是個個家中有幼兒的——也忙上前,這個說家中不需要照管,那個說自己一樣可以加班加點,不用顧忌太多。
但也有三四個沒敢出聲的,卻是家里娃兒實在太小,又無人幫著照應(yīng),只好按著時間回去。
宋妙把人一一記下,確認了人姓名,復才道:“我曉得了,日后會看著安排。”
正好此時出去外頭辦事人陸續(xù)回來,已經(jīng)到得七七八八。
宋妙將人召集起來,只說自己欲要招人去城外建造棚屋,明早就在官驛外設(shè)點,讓眾人回去之后,可以同左右親朋鄰里宣傳一番,因要的人多,時間又緊,能幫著介紹的,按人頭給錢,至于數(shù)額,便是先前韓礪所說的十文一個人頭。
一時個個都要竄跳起來,再顧不得耽擱,人人告辭回家去了。
因事情太多太雜,送走了一干婦人后,等宋妙騰出手來,已經(jīng)比從前晚了不少。
因得了驛卒來報,說是已經(jīng)看見學生從巷子頭走進來,想必不用多久就能回到,宋妙原是答應(yīng)了每日給眾人做一兩道添菜,眼見時間緊,忙洗了手,去看廚房里今晚菜色安排。
此時已近飯點,張廚子帶著學徒已經(jīng)把公廚里頭的飯菜做好,鹵鵝糟鴨,燉魚燜羊,幾乎道道不是加了多多茱萸,就是加了重醬,素菜雖有兩個,也是濃油赤醬,與平日里區(qū)別甚大。
宋妙看著只覺奇怪,少不得去問一句。
那張廚子被問得一肚子苦水,嘆道:“別提了,你這兩日忙,估摸著沒瞧見,我也沒好跟你抱怨——前兒官驛里來了一隊人馬,當頭是個發(fā)運副使,下頭又有不少屬官,也不知怎的那樣口重,連著好幾頓挑剔我,不是說飯菜滋味不足,就是說肉有腥臊氣,他們上官一口都吃不下,叫我設(shè)法壓一壓……”
宋妙更覺得奇怪了,道:“這兩日我也吃了張公廚做的飯菜,沒覺得哪里滋味不足,更不至于腥臊得吃不下啊?!?/p>
張廚子得了宋妙這一句,簡直眼淚都要落下來,激動道:“你這樣的舌頭,你這樣的手藝,你都沒覺得我做的菜味道有問題是不是?!”
他長吁短嘆,道:“晌午驛丞還特地把我叫過去,叫我多用點心,不要得罪了上官——今次這一位是江淮發(fā)運司里頭副使,差事大,很有些威風……”
宋妙便同他道:“其實未必是你飯菜味道做得不好,或許那官人別有他想,心思不在飲食之上,這才吃什么都沒胃口?!?/p>
到底此事不是自己能管的,眼見時間已經(jīng)很趕,宋妙略安慰了張公廚幾句,便忙著先去備菜。
今日炸了蝦棗,此時又急,因見張廚子做的菜口重,她想著索性做個與其相反的。
在廚房里轉(zhuǎn)了一圈,今日剩的食材居然不少。
大餅同她解釋道:“說是前兒新來了一位發(fā)運副使,一行人半夜三更還要點宵夜,結(jié)果后廚里昨晚沒準備,張公廚還回家了,今天給他們好一陣排揎,因怕今晚又著急要,張公廚他們特地留了許多食材。”
宋妙聞言,便也不去拿張廚子的好肉、好菜,免得他晚上巧婦難為無米之炊。
她先叫大餅去洗蔥,自己則是取了一大塊豬前腿肉出來切成肉片,又輕輕剁了兩下,下鹽、醬油、花椒并少少一點水,將那半糜半片的前腿肉拌勻了,放在一旁稍作腌制。
腌著肉,打了十來個雞蛋,眼見大餅把蔥洗好了,她就開灶燒火。
今次她打算做一個極簡單的菜,喚作肉汆蛋。
這菜雖然食材簡單——主料只用豬肉、雞蛋,做法簡單——用不了一刻鐘就能出鍋,但味道卻毫不敷衍,湯鮮,味美,既送飯,又不會叫腸胃不舒服。
這樣的菜色,雖不會叫人驚艷,卻能使人常常惦記,反復想吃。
這個菜宋妙用的清油,等油冒青煙了,才把雞蛋輕輕滑進去。
鍋熱、油足,那許多雞蛋一睡下去,登時又擠又熱,一邊鼓泡,一邊已經(jīng)發(fā)出滋啦滋啦的聲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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隨聲自鍋中而起的是極濃的煎蛋香——十好幾個雞蛋在里頭,又是且煎且炸,能不香么?
煎蛋只煎半面,聞到香味差不離,估摸著底面已經(jīng)被煎得半焦,此時再拿鍋鏟將其撥散切碎,加鹽,下滾水滾。
開水撞油脂,白湯幾乎是眨眼就能滾濃的,趁著此時,把那半糜半片的豬腿肉也下進來,又加蝦棗,再稍稍放一點鹽調(diào)味,撒一把蔥粒。
這個菜是有湯的,但湯不宜多,否則就會失其鮮濃,但也不宜過少,因那湯汁是精華,特別鮮甜,拌飯也好,單吃也好。
那甜是鮮豬肉滾湯的肉甜,又有雞蛋的蛋香蛋甜,只這兩樣已經(jīng)足夠,今日還添了蝦棗,多那一道過油輕炸過的美妙河鮮,其中風味,可想而知。
將將出鍋的時候,坐在小凳子上燒火的大餅已是忍不住頻頻抬頭,甚至還半站起來去看鍋中菜。
果然菜一盛,驛卒就再進來報信,說眾學生回來了不少。
這一鍋裝出兩大碗,宋妙同大餅各端一碗送出去,卻見外堂處,好幾個學生都蔫蔫的坐在桌邊,連筷子也不去拿,分明已經(jīng)晚了,卻沒一個有胃口吃飯樣子。
她上前將菜放下,左右一看,不見孔復揚,便先問了一句眾人今日情況。
幾個學生聽得宋妙問話,雖不至于唉聲嘆氣,卻是你看我,我看你,半晌,才有一人開口道:“別提了,擺了半日攤,分明七八個攤位,興師動眾的,又說了有人頭獎,結(jié)果竟才招到十來個人——當真邪了門了!”
又道:“眼下我們是回來換吃飯的,吃完飯,仍舊要回去?!?/p>
——竟是要守到半夜的架勢!
方才一眾嬸子、娘子回來報信,宋妙已經(jīng)知道攤位上情況不好,半日不見一個人主動去問話,倒也不意外有這樣結(jié)果。
她道:“凡事開頭難,再想辦法就是,只是總不能餓著肚子干活吧?吃了飯再說?!?/p>
又問孔復揚何在。
有人答道:“他還在攤位上守著,不肯回來,只說肚子不餓,晚點再說?!?/p>
宋妙想了想,問了具體攤位所在,取了食盒,將飯菜單獨裝出一份,因聽說還有二人尚在回來路上,便又單留了兩份肉汆蛋并其余肉菜在鍋中溫著,趁著天色還算得上亮,提著食盒出了門,去找那孔復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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