跟著帶路的門房進得前堂,韓礪算是見到了李齋這一口正熱得燙手的灶臺。
此人五十上下,中等身量,一張圓臉,面上皺紋也不多,看起來很是敦厚。
見得韓礪朝他行禮,那李齋和和氣氣地上前托了他一托,接到一旁座位上,又仔細上下看了他相貌,方才嘆道:“你恐怕不記得了,大中祥符年間,我在濮州為官,傅老先生帶著一眾學(xué)生來州中查錄水文,彼時你年紀最幼?!?/p>
韓礪道:“記得——當(dāng)年澶、濮數(shù)州被淹,相公臨危受命,于濮州撫流民十萬之?dāng)?shù),在任兩年,將州中治理得路不拾遺,先生每每提起,多有稱贊,年前我去復(fù)勘水文,談及從前事,京東百姓仍舊感念?!?/p>
聽得這一番話,縱使已經(jīng)身居高位,李齋臉上的笑還是連藏都不想藏。
韓礪罵名在外,其人說話,必定出于本心。
而在濮州為官的功績,李齋從來都十分得意。
猶如被搔到了癢處,他笑得眼睛都瞇了起來,道:“你在太學(xué)兩年,倒是一心讀書,少有外出,今次朝中修六塔河,具體情況你都知道得很,我就不多做解釋了。”
“傅老治河出身,對水事知之甚深,你是關(guān)門弟子,承其衣缽,多年間跟隨左右,若說誰人對他所學(xué)了解最多,只怕非你莫屬——我看過你文章,也看過那幾份治河章程,寫得很有見地,頗能使人信服?!?/p>
“我問了都水監(jiān),說是早出了調(diào)令去往太學(xué),只是你沒有應(yīng),而是借調(diào)去了京都府衙,那鄭伯潛好似不甚愿意放你走——你是愿意來的吧?”
他語氣輕松,頗有幾分同子侄輩說話的親和在其中。
但韓礪卻是拒絕得斬釘截鐵。
他道:“相公何必做此發(fā)問,學(xué)生自然不愿?!?/p>
李齋皺了皺眉,道:“為何不愿?”
他勸道:“傅老想復(fù)澶淵故道久矣,為此奔走多年,只是朝中顧慮重重,不能成事,今次開鑿六塔河,同他從前設(shè)想殊途同歸,你若能來,既是完成先師遺命,將來舉功,我也不會埋沒了你去。”
韓礪道:“先生設(shè)想乃是復(fù)黃河九道,九為虛數(shù),實則故道大者十?dāng)?shù)條,小者難計其數(shù),而今用一道代替百道,如何可能?”
他說著說著,語氣越發(fā)鄭重:“我去年秋日、今年初春,兩次去過六塔河,河道甚窄,根本不能做引水之用,不獨如此,橫隴道懸河奇高,只怕一旦引水,堤壩再不能擋,屆時沿河不知會是什么光景?!?/p>
“朝廷定策之后,我已是幾番上書反對,只我一介學(xué)生,人微言輕,想是無人在意?!?/p>
“相公既是想用我,又說信我,不如把我那從前上書翻來看一看——只不知眼下是躺在哪一處案上。”
若是換一個人站在此處,這樣不給面子,李齋恐怕再懶得搭理。
只到底傅氿名望在前,又兼見過韓礪文章、章程,最要緊的是,傅氿雖死,陳廷卻是還活著,又在太學(xué)教書甚久,徒子徒孫甚多。
若能把韓礪納入六塔河事中,這一條人脈就算不能為自己所用,做事時候,或許也會少一二分阻力。
單為這個,李齋都愿意多給幾分耐心。
他道:“你有沒有想過,朝中為何會開鑿六塔河?”
“戰(zhàn)事初歇,正是修生養(yǎng)息之時,國中連年水旱災(zāi)事不停,財政如何,你又不是尋常學(xué)生,怎會不知?”
“傅老想復(fù)黃河故道,自然是好,可其中工程之大,亙古未有,誰能拍板,又哪里有錢能去拍板?”
“六塔河卻不同,從商胡北流引水至橫隴道,一則耗工不大,省錢省力,二則呂仲常在都水監(jiān)多年,其父也是精通水利之人,他已是打了包票,兩府也反復(fù)研判,俱都覺得可行,天子點頭首肯,才取的此法?!?/p>
眼見李齋耐著性子解釋了這許多,韓礪卻只搖頭,道:“我不怕與相公直說,商胡北流封堵之日,就是六塔河崩之時?!?/p>
李齋面色頓變。
韓礪又道:“我不過一個無知學(xué)生,不懂朝堂大事,若是旁人來調(diào),只有推拒,但我素來敬重相公行事、為人,自當(dāng)應(yīng)諾,但黃河水事,又豈止六塔河一處?”
“相公掌河事,黃河上下,漕運左右,除卻六塔河,學(xué)生隨聽差令?!?/p>
李齋捧了茶,本來要喝,聽得這樣一句話,忍不住抬起頭來。
等確認過韓礪乃是認真應(yīng)諾,并非氣話之后,他也有些動搖起來。
哪里都肯去,就是不肯去六塔河,這說明什么?
六塔河的問題就那么嚴重,叫他無論如何,都不肯沾邊?
李齋先前所說并非客套,他是真的看過韓礪許多論河事文章的,也十分認可——不愧是傅氿帶出來的弟子,從小跟著查錄黃河水文,幾代人的沉淀,當(dāng)真有兩把刷子。
就算缺一點,缺的也是做事的閱歷,看問題的眼光依舊擺在那里。
但六塔河而今修到一半,開弓沒有回頭箭,就算前頭下刀山,也要硬頂著往上沖。
他想了想,道:“你先來——我去同鄭伯潛商量,把你要過來再說。”
……
直至走出宅子,韓礪的心情都不好。
李齋說的話,半真半假。
朝廷修六塔河的決策并非一帆風(fēng)順,遠的不說,就是近的,都水監(jiān)里也有許多人站出來反對,也有諸多例舉、例證。
但就像方才聽到的那樣,朝廷苦于捉襟見肘,又已經(jīng)箭在弦上不得不發(fā),只能選了這個看起來最為便宜,好似最為簡單的辦法。
朝中眾說紛紜,打嘴仗的折子堆起來都能疊到崇政殿屋頂那么高,可到底有多少力挺此事的人親自去過六塔河一線,又雙腳丈量過?
但韓礪去過,不只六塔河,商胡、橫隴兩道,他每一年都來回走過很多次。
他剛剛也不是危言聳聽,按著呂仲常的方案,河?xùn)|兩地危矣。
有時候眼睜睜看著人把馬車往懸崖邊趕,攔也攔不住,實在是一件再痛苦不過的事。
只能期盼是自己看錯了,算錯了。
此時天色已經(jīng)半黑。
他牽了馬出來,翻身而上。
李家住在浚儀橋街,一出來就是繁華大道。
難得這兩日雨水變少,積水退去了些,但街上行人依舊不多。
韓礪一路回京,只路上吃了幾口干糧,其實應(yīng)該是餓了,胃里也是空蕩蕩的,但或許是受了心情影響,現(xiàn)在一點食欲都沒有。
他騎在馬上,沿街跑了有兩盞茶功夫,時不時有小販趟著水來往叫賣聲,但無論甜食、小食、糟鹵、粉面,乃至于路旁酒樓里小二的邀客,聽在耳中,一應(yīng)無動于衷,仿佛心如止水。
幸而跑了這一陣,被夜風(fēng)一吹,他已是重新振奮起來。
他幼時歷經(jīng)坎坷,哪怕后來求學(xué),也并非一帆風(fēng)順,從來不是那等不堪受挫之輩。
世上哪有那么多順遂事?
有管不了的,那就有管得了的。
與其在這里唉聲嘆氣,自怨自艾,不如先去管那管得了的。
只要抖擻精神,一步一步來,便是不能立大功大業(yè),也當(dāng)能做一塊堤壩基石,扛水頂浪,無愧于自己良心。
想透了這一點,他的心總算松了些。
正到個轉(zhuǎn)彎的位置,忽見迎面一間頗大的南北雜貨鋪子。
那鋪子外頭擺了個大大的新貨招牌,招牌邊上還特地掛了燈籠,映得“頭水紫菜”幾個白字十分明顯。
韓礪頓時勒了馬。
如果不出意外,都水監(jiān)的調(diào)派很快就會安排下來。
只要岑德彰不蠢,閔夫子又舍得出力,那么出發(fā)滑州,應(yīng)當(dāng)就是這兩天的事情。
自己跑慣了的,無所謂,但那宋攤主一個小娘子,為了幫忙,要跟去那樣艱難地方,實在可憐。
吃也比不得京城好,住也沒好地方住……
總不能就這么干看著,什么都不做吧?
他尋了塊水淺位置翻身下馬,進那鋪子里頭找了個伙計,也不問什么價,只問什么東西輕便好拿,方便煮制,又不占地方。
等再出來時候,韓礪身后又多了一個包袱。
一則帶了東西,二則也要通知事情進度,等到進了朱雀門地界,他的手像是有自己意識一樣,捉著韁繩,打著馬便往酸棗巷的方向跑。
跑到巷子口,天色早已盡黑。
雖頭頂月亮被烏云所遮,全不露臉,看不出具體時辰,但心中算一算,也知眼下只晚不早。
跑到此時,人疲馬倦,韓礪猶豫半晌,還是繼續(xù)打馬往前走,暗想:只看一眼,要是那門縫里沒有亮光,我便不要吵擾,立時回去。
這般想著,那馬重重踏著水到得巷尾,還剩五六十步的時候,卻又慢了下來——卻是韁繩被他不自覺出力扯住。
那馬慢得十分明顯,但不知為何,那韓礪卻未察覺,只拿眼睛遠遠朝著那宋家食肆望去,心中難免又想:其實一眼未必能看清,要是后院點燈,但前堂不點……
還是多看幾眼。
及至轉(zhuǎn)過彎,還有二三十步距離,見那食肆敞開兩扇大門,透出昏黃油燈光亮,里頭又傳來挪動桌椅聲音,韓礪的手一下子就放開了。
那馬匹得了松懈,足下快跑一陣,不多時就到了前方門口處。
深夜深巷,馬蹄聲自然明顯。
沒一會,便有一人舉了燈出來。
燭光雖然有油紙遮擋,依舊被風(fēng)吹得閃爍,又是細細燈芯,燭火只有黃豆粒一樣大小,其實看不太清臉。
但韓礪已是立刻把人認了出來,雖然知道對方看不到自己表情,臉上還是不自覺便帶出笑意,一邊翻身而下,拉著韁繩往前走,一邊叫道:“宋攤主?!?/p>
“韓公子?”
舉燈而出的宋妙見對方風(fēng)塵仆仆模樣,又有那馬匹一身泥痕汗水,正張著長長馬嘴喘氣,忙上前相迎,問道:“是才回的京么?怎么這么晚?”
又道:“吃過了么?”
韓礪遲疑了一下,還是道:“沒有吃——家里是準備歇下了嗎?”
宋妙頓時就明白了對方意圖,回道:“沒有,灶還熱著。”
韓礪剛蹙起的眉頭一下子就又舒展開來,厚著臉皮問道:“有吃的嗎?不拘什么,能墊兩口就好?!?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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宋妙當(dāng)即便道:“有,留了些饅頭,肉的素的都有,我給熱一熱,公子先去栓馬?!?/p>
韓礪點著頭,也不用宋妙再做半句交代,便熟門熟路繞著屋墻往后院走去。
后頭程二娘早開了院門,又打了兩桶水出來,本想幫著一起洗馬刷馬,韓礪卻是婉言謝絕,自己慢慢洗涮干凈,又喂了食水。
等他收拾妥當(dāng),出得前堂時候,宋妙已是熱好兩盤饅頭,又端了一碗粥水、一盤黃芽白到桌上,見他出來,笑道:“剛要去催——來得正好!”
那黃芽白今日是豬油炒,還下了豬油渣,油脂奇香撲鼻。
這菜炒得非常脆嫩,斷生后又翻了幾下身,是恰好的熟度。
黃芽白本來就很嫩,她用的又是菜心,炒出來葉白晶瑩得像羊脂玉,苗葉則是嫩黃色,像小鵝的鵝毛。
看著這一盤菜,韓礪感覺那胃好像一下子就“活了”,坐下就開始吃。
他先喝了一口粥。
清粥,沒有幾粒米,粥水是半透明的淺白色,進嘴里只有一點點稠感,淡淡的米香,比溫?zé)徇€要稍涼一點,喝下去非常貼胃。
然后就是吃饅頭。
白白胖胖,下頭浸油的無褶饅頭。
這一個是鮮肉饅頭。
宋妙沒有用蒸籠來熱,而是拿薄油煎過,把封口處煎出金黃酥脆的一層來,再下面粉水燜煎收干,咬下去,那酥皮香、酥、脆,直掉渣,嚼起來帶著面皮的麥香,肉餡的濃香,又有肉餡湯汁的鮮香……
旁邊有一碟子醋,一碟子醬,還有一碟子茱萸醬。
韓礪根本不用蘸料,一個接一個,沒留神,就著清粥吃了個干凈,才能騰出功夫來去吃那黃芽白。
菜葉柔嫩微甜,菜梆子脆嫩清甜,極多甜甜的菜汁,更妙的是,黃芽白炒的時候裹了一身豬油的香氣,卻只裹在外頭,沒有被染進里頭,吃著油潤而不膩。
而那豬油渣也浸了一身菜汁,因是熱炒,快炒,吃著還是很酥脆,里頭那一點瘦肉香而微韌,肥肉則是有一咬就化的油脂感,但又因為那菜汁的清甜中和了膩口。
韓礪一掃而空。
吃完之后,他自己收拾了碗筷,又擦了桌子,方才請宋妙坐下,提了隨身包袱放在桌上,輕輕推到對面,輕聲道:“我成日沒個分寸,清晨半夜都來打攪,給宋攤主賠個禮?!?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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