許是連千里江山圖都看到了,再看見多寶閣上陳列的羊脂玉凈瓶等器物,太后已經(jīng)不怎么驚訝。
皇帝是將壓箱底的寶貝都翻出來了,想必甄氏在他心中的地位,比眾人想象的還要重。
也不知道她今日來,能不能說得通皇帝?
太后收回視線,不動聲色的繼續(xù)往里走。
寶忠察言觀色,輕聲道:“陛下說公主受了傷又畏寒,所以特意命人將地龍多燒了兩成。又說公主吃了十幾年的苦,從未享受過榮華富貴,如今便取來這些擺設(shè),暫做彌補。”
“公主?”太后敏銳地抓住了這個稱呼,“怎么,陛下準備將甄氏認作義女?”
如果做此打算,那再好不過。
不會亂了輩分,不會寒了朝臣嬪妃們的心,也還能抬一抬甄氏的身份。
不然她護駕的功勞都給了夫家,豈不是對她太不公平?
寶忠見太后誤會,嘿嘿笑了聲,卻沒多解釋。
太后也不追問,只要看到的不是皇帝與那甄氏糾纏不清的場面,她就心滿意足。
眼下這精心布置的宮殿,雖然超出了公主應(yīng)有的規(guī)格,但皇帝是天下之主,他想給什么人榮寵,容不得別人多加置喙。
轉(zhuǎn)過第三道珍珠簾時,太后終于聽見人聲。
南海珍珠串成的簾幕在風中輕響,隱約露出內(nèi)室景象。
皇帝背對著門口坐在紫檀木雕花榻上,手中捧一卷書,正傾身與榻上之人說著什么。
那姿態(tài)是太后從未見過的放松,甚至帶著幾分寵溺和驕傲。
也不知說了什么,他抬手敲了下對方額頭,姿態(tài)親昵得不像君王對臣婦。
倒……確有幾分父女情分的感覺。
“皇帝。”太后輕喚。
皇帝聞聲轉(zhuǎn)頭,臉上還殘留著未散的笑意。
“母后來了?!被实燮鹕硐嘤?,候在一旁的尋情也連忙扶起床上的人行禮。
“臣婦拜見太后娘娘?!蹦谴采蟼鱽淼?,的確是甄氏的聲音。
透過皇帝肩頭縫隙,太后瞥見一抹茜素紅裙角,和垂在錦緞上的如瀑青絲。
她揚起眉頭,說了聲“起”,又看向故意遮擋住后邊人的皇帝。
皇帝卻毫無局促,反倒笑吟吟的,眼神中透著細碎的開心光芒。
這樣的神態(tài),太后已經(jīng)好些年沒見到了,只覺這一瞬間兒子好像回到了年輕氣盛之時。
她心頭不覺一軟,腹中準備好的勸誡之語,莫名就變成了嘆息:“哀家聽說你日日往長樂宮跑,如今宮內(nèi)流言都傳遍了。甄氏救了你,你有心給她榮寵,卻不該用這樣的方式,這不是獎賞她,是在害她……”
話未說完,皇帝突然錯身,將身后之人完全露出來。
太后的話戛然而止,視線立刻落在了床榻上。
可當她看清倚在金錢蟒引枕上的女子時,手中佛珠“啪”地砸在了地上。
這、這……根本不是甄氏。
榻上少女約莫十八、九歲,鴉羽般的長發(fā)未綰未系,襯得一張小臉愈發(fā)蒼白。
雖不施粉黛,可雙眉清雅,氣質(zhì)卓然。
眼眸含笑,顧盼生輝。
容色美艷也就罷了,眼尾微微上挑的模樣,竟與記憶里的故人一模一樣。
太后不自覺的喃喃:“青衡?”
皇帝看向云菅,云菅也看向皇帝。
父女倆對視一眼,同步挑眉,然后云菅才下床跪下行禮:“孫女嘉懿,拜見祖母。”
這話叫太后回了神。
“嘉……嘉懿?”太后踉蹌后退兩步,被寶忠扶住才沒跌倒。
她死死盯著云菅發(fā)頂,只覺有驚雷在腦中炸響。
嘉懿?
那不是青衡的孩子嗎?
是青衡帶著一同葬身火海的她的大孫女?
一時間,太后的腦中什么都空白了。
她顫顫巍巍的蹲下,伸手抬起了云菅的臉。
相似的容貌、相似的神情,以及那雙漂亮的總是清凌凌的眸子。
是嘉懿沒錯。
是青衡的女兒沒錯。
太后望著云菅的臉,一瞬間濕了眼眶。
“孩子……好孩子……”她摸著云菅的臉,哽咽道,“你活著,你還活著!”
云菅望著太后蒼老、混濁又滿是淚光的眼,只覺無波無瀾的心中,突然起了一絲小漣漪。
她往前挪挪,離太后更近些后,才輕聲道:“是,祖母,我還活著?!?/p>
這個稱呼叫太后更是泣不成聲。
青衡和皇帝認識時,他們母子還是宮中最不起眼的人。
她民間出生,身份低微,懼怕宮中規(guī)矩,便是后來兒子當了皇帝,她也不喜歡和那些妃嬪打交道。
青衡性子冷淡,從沒刻意巴結(jié)過她,也沒在她低谷時期冷淡過她。她們之間相處不像是婆媳,更像是朋友。
甚至那些年,太后覺得自己不是掌權(quán)的那個,反而是依賴兒媳的那個。
后來青衡有了孩子,整個人變得生動許多,也逐漸會體會感受她的情緒,會刻意重溫民間事物。
也是青衡一直保持著民間稱呼,用這細微的舉動保持與她之間的親密感。
就連孩子也是。
可后來……后來……
青衡怎么就那么決絕的離開了呢?
太后擁住云菅,淚如雨下。
寶忠想上前攙扶,卻被皇帝擺手制止。
云菅也很有耐心的回抱住太后,任由她哭泣發(fā)泄。
等太后情緒穩(wěn)定下來后,皇帝才出聲道:“母后,您先起來吧,叫嘉懿也起來坐著?!?/p>
太后被攙扶著起身,卻還不舍得撒開云菅的手,祖孫倆只好一同坐在了床上。
皇帝適時遞上絲帕,低聲道:“那夜宮宴,她為兒臣擋箭時露出了破綻。段常曦當年用易容術(shù)帶她出宮,這些年在民間……”聲音頓了一下,帶出幾分嘆息,“嘉懿吃了不少苦。”
太后瞬間明白了。
她看著云菅問:“所以甄氏就是嘉懿?”
云菅點頭,不太好意思:“我小時候總被追殺,來上京時有些害怕,就頂替了甄家大姑娘的身份?!?/p>
太后好奇道:“那甄家大姑娘呢?”
云菅抿了下唇。
皇帝解釋:“朝陽那年是在遇龍寺生產(chǎn)的,遇龍寺大火,她出了意外,穩(wěn)婆抱錯孩子。親女被遺棄在了遇龍寺,又被一個屠戶撿走。但那孩子天生有疾,沒活過三個月?!?/p>
太后一時沉默下來,顯然也有些難以接受這個事實。
甄家真假千金的事她聽說過,但她沒往心里去。
畢竟真真假假的,甄家又不是養(yǎng)不起兩姑娘。朝陽多了個女兒,那也是好事。
可現(xiàn)在……
若是朝陽知道真相后,怕是要發(fā)瘋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