蕭政賢做了一場無比詭異又真實的夢。
夢里,他還是大鄴的皇帝,可龍椅還沒坐熱兩年,身子骨就徹底垮了。
藥石無醫(yī),油盡燈枯。
他躺在病榻上,連呼吸都有些吃力。
皇后顧晚櫻將他擁在懷里,臉上掛滿了淚珠,一滴一滴,滾燙地砸在他冰冷的皮膚上。
他想抬手幫她擦掉,卻連動一動指尖的力氣都沒有,只能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,聲音氣若游絲:“晚櫻,若有來世……朕寧可不當這大鄴的皇帝,只要能和你……白頭偕老即可?!?/p>
“陛下……”顧晚櫻哭得肝腸寸斷,“我們約定好了,來世,一定要一起白頭偕老!”
他含著笑,在她懷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氣。
……
可他沒有去陰曹地府。
他的魂魄浮在半空,冷眼看著他死后的人間。
他這才知道,正在讓他命喪黃泉的并非孱弱的身體和繁重的國事。
是有人蓄意為之。
他親眼看見,那個他一向倚重的三弟蕭修湛,在御膳房里,對著一個面生的宮人陰冷地笑道:“做得好。那病秧子霸著這位子太久,早該死了。”
原來,日復一日,他的膳食里都被人下了無色無味的慢性毒藥。
他被自己的親弟弟,一步步送上了黃泉路。
他駕崩后,宮中大亂。
可笑的是,最終奪得帝位的,卻不是處心積慮的蕭修湛,而是他那個一直遭皇室輕視、厭棄的四弟——景王蕭凌川。
血流成河的金鑾殿上,蕭修湛狀若瘋魔,指著蕭凌川破口大罵:“本王把那病秧子早早弄死,沒想到竟給你這賤種做了嫁衣!蕭凌川,你身上流著一半南月人的血,這大鄴的皇位,你怎配坐?!”
蕭凌川一身玄色龍袍,眉眼冷峻如冰,聲音里沒有一絲溫度。
“連手足都殺,蕭修湛,你這般豬狗不如的人,又怎配當大鄴的皇帝?”
最終,蕭凌川以弒兄殺君的罪名,將蕭修湛賜死。
也算是,替他這個枉死的皇兄報了仇。
魂魄飄蕩多年,他看見顧晚櫻回到顧家。
她沒有再嫁。
她將他的畫像掛在寢殿,日日摩挲,夜夜垂淚,一遍遍喚著他的名字,就那樣孤寂地、緩慢地老去。
……
“陛下!陛下您醒醒!”
一聲聲焦急的呼喚將蕭政賢從噩夢的深淵中拽了出來。
他猛地睜開眼,劇烈地喘息著,胸口像被巨石壓著,悶痛難當。
映入眼簾的,是顧晚櫻那張梨花帶雨的臉,布滿了驚惶和自責。
這張臉,和他夢境里瀕死前看到的那張臉,分毫不差地重疊在一起。
一瞬間,恍如隔世。
“陛下,太醫(yī)說您怒急攻心,這才吐了血。是臣妾不好,臣妾不該說那些話刺激您的……”顧晚櫻緊緊握住他冰涼的手,滾燙的眼淚砸在他的手背上,泣不成聲。
蕭政賢怔怔地看著她,夢中她白發(fā)蒼蒼、孤身一人的模樣,和眼前哭得渾身發(fā)抖的她,交替浮現(xiàn)。
他的心口,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,沒來由地一陣陣酸脹、抽痛。
他反手,用盡力氣握住她的手。
“晚櫻……”他的嗓音沙啞干澀,像被砂紙磨過,“把尚書令、中書令……都叫來。”
“朕要他們……幫朕起草禪位詔書?!彼粗难劬?,一字一句,說得異常清晰,“朕要把皇位,禪讓給攝政王?!?/p>
顧晚櫻徹底愣住了,以為自己是悲傷過度,出現(xiàn)了幻聽。
她詫異地瞪大雙眼,嘴唇翕動:“陛下,你……為何突然……”
“朕想通了?!笔捳t虛弱地笑了笑,那笑容里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釋然。
“江山于朕,從來都是一副沉重的枷鎖?!彼?,一字一句道,“朕沒有安邦定國之才,強占著這龍椅,不過是竊據尊位,終會誤國,更會誤你。”
“既如此,不如放手……用這余生,為你一人畫地為牢?!?/p>
他的目光溫柔得像一汪春水,倒映著她驚愕的臉。
“朕把皇位禪讓給四弟,想來……他是會善待我們夫妻的?!?/p>
聽到這話,顧晚櫻的眼淚再次決堤。
但這一次,不再是恐懼和悲傷,而是巨大的、幾乎要將她淹沒的狂喜。
她什么話也說不出來,只是猛地撲上前,緊緊地抱住了蕭政賢。
那一刻,顧晚櫻只覺得心中那片暗了許久、壓抑了許久的天空,終于被一道金色的光芒撕開,驟然亮了起來。
——
姜丞相得知蕭政賢準備禪位,迫不及待地前往景王府,將這個好消息告訴蕭凌川。
聽到這個消息,蕭凌川黑沉的眸子看不出半點喜色,反而凝結著一層冰霜般的審視。
“陛下當真要將皇位禪讓給本王?”
“千真萬確!尚書令和中書令正在草擬禪位詔書,老臣親眼看過了,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,就是禪位于您!王爺,您功高蓋世,這大鄴的江山本就該是您的!用不了多久,您就是大鄴的新君了!”
蕭凌川嘴角牽起一抹極淡的、毫無溫度的弧度:“可陛下他之前,分明萬分忌憚本王,恨不得將本王除之而后快。這會兒突然要學堯舜禪讓,不覺得可笑嗎?”
“該不會是,又給本王下了什么新套吧?”
這皇位,他本就勢在必得。
但絕不是以這種詭異的方式,從他那位好皇兄手里“賞”過來。
“本王還是親自去養(yǎng)心殿一趟,看他究竟在耍什么花樣?!?/p>
姜丞相連忙道:“也好,老臣陪您一起去!”
養(yǎng)心殿內彌漫著一股濃重到化不開的藥味,壓得人喘不過氣。
蕭凌川與姜丞相踏入殿內時,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景象。
蕭政賢半靠在龍床上,皇后顧晚櫻則坐在床沿,端著一碗湯藥,用銀匙小心翼翼地吹涼了,再送到他嘴邊。
帝后二人,目光在空中交匯,旁若無人,如膠似漆。
蕭凌川的腳步就這么頓住了。
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,一股陌生的酸澀感瞬間席卷了他。
這原本也是他萬分憧憬的畫面。
帝后情深,相伴左右。
可前世,他踏著血路登上那至高無上的位置時,姜姝寧卻早已不在人間。
原來,帝后相伴,竟是這般模樣。
他迅速斂去眼底翻涌的情緒,恢復了一貫的冷硬。
“臣,見過陛下,見過皇后娘娘。”
顧晚櫻聞聲回頭,看到是他,神色并無意外。
她放下藥碗,柔順地起身行禮:“想來景王有許多話想跟陛下說,那臣妾就先退下了?!?/p>
她福了福身,便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,殿門被輕輕合上,隔絕了內外。
殿內的氣氛瞬間冷了下來。
蕭凌川懶得虛與委蛇,單刀直入:“陛下,臣聽說你要將皇位禪讓給臣,臣想知道,究竟為何?”
蕭政賢看著他,坦言道:“四弟……從前是朕不自量力,妄圖霸占這不屬于朕的皇位。”
他喘了口氣,眼神卻異常坦誠,“朕思來想去,這大鄴江山,還是你來坐最合適。朕準備將皇位禪讓給你。”
“朕沒有別的要求,只要你放朕和晚櫻一條生路即可?!?/p>
蕭凌川不為所動,目光如鷹隼般死死鎖住床上的男人:“還請陛下告訴臣,你為何突然想禪位。否則,這皇位,臣不敢要?!?/p>
蕭政賢的目光躲閃了一下,最終化為一聲長長的嘆息,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。
“是因為……朕做了一個夢。”
“夢?”蕭凌川挑眉。
“是。”蕭政賢的眼神變得悠遠而恐懼,像是陷入了某種可怕的回憶,“夢里,朕登基不到兩年便病逝。臨終前,朕躺在這張床上,滿心所想,竟不是江山社稷,也不是皇權富貴……”
“而是遺憾無法和晚櫻白頭到老。朕甚至能感覺到,她抱著朕冰冷的尸身,哭得肝腸寸斷……”
“醒來時,朕一身冷汗!朕告訴自己,一定不能讓那噩夢重演!朕不要當皇帝了,朕只想當個尋常男子,和我的妻子活下去,白頭偕老!”
“四弟,這大鄴的天下,就交給你了!”
蕭凌川垂眸看著他,心中一片雪亮。
原來如此。
蕭政賢,是夢見了前世。
那個被蕭修湛毒害、終究英年早逝的前世。
難怪他會舍得將這皇位拱手讓給自己。
蕭凌川心底最后一絲疑慮煙消云散。
他緩緩開口,聲音沉穩(wěn)而清晰,一字一頓,敲在蕭政賢的心上。
“好,臣應下了!”
蕭凌川剛踏出宮門,便見凌風神色慌張地快步迎上前來,聲音中帶著一絲顫抖:“王爺,大事不妙!北陵的探子急報,寧王準備在北陵……迎娶王妃!如今整個北陵皇宮上下皆在為他們婚事張羅!”
蕭凌川聞言,面色驟變,桃花眸瞬間染上了一抹猩紅,似有無盡怒火與痛楚在其中翻涌。
他咬緊牙關,聲音低沉而冰冷:“婚禮何時舉行?”
“三日之后!”凌風低頭回稟,額間已滲出細汗。
“備馬!”蕭凌川猛地一拂衣袖,語氣決絕如刀,“本王即刻啟程,趕赴北陵,定要阻止這場婚禮!”
一旁的姜丞相見狀,忙上前勸阻:“王爺,三日之后,禪位詔書便將正式頒布,您將登基為大鄴新君,社稷重任在肩,萬不可輕率行事啊!”
“登基一事,可暫緩?!笔捔璐ɡ渎暣驍?,目光里是焚盡一切的偏執(zhí),“但本王決不允許姝寧嫁給別的男人!”
她的鳳冠霞帔,只能為他一人穿戴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