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宮后不過月余,姜姝寧便在一次晨起時(shí)感到一陣熟悉的惡心。
她為自己診脈,那沉而有力的滑脈讓她自己都怔了許久。
她又有了身孕。
第二年仲夏,她在宮里誕下一名皇子。
蕭凌川已育有兩位皇子,朝中那些催他廣納后宮,開枝散葉的聲音總算弱了下去。
況且,如今的蕭凌川早已不是需要依靠世家貴族扶持才能坐穩(wěn)江山的君主。
他手腕強(qiáng)硬,又有整個(gè)南月作為后盾,根本無需用后宮聯(lián)姻來平衡朝堂勢力。
充盈后宮一事,便在這樣心照不宣的沉默中,不了了之。
蕭凌川登基第三年,姜姝寧再度有孕,于初春誕下了一位小公主。
那小公主簡直是蕭凌川的翻版,尤其是一雙顧盼神飛的桃花眼,既有女孩兒的漂亮,又透著一股與生俱來的銳氣,深得帝后二人寵愛。
帝后對兩位皇子自幼便要求嚴(yán)苛,文韜武略,帝王心術(shù),一樣不落。
可對這個(gè)小公主,卻是含在嘴里怕化了,捧在手里怕摔了,寵溺到了極點(diǎn)。
時(shí)光荏苒,大皇子蕭鄴君剛行過及冠之禮,蕭凌川便迫不及待地昭告天下,禪位于太子。
他自己則樂得當(dāng)起了太上皇,拉著姜姝寧的手,摒棄了所有宮廷儀仗,換上尋常衣衫,真正做了一對閑云野鶴,去游遍他們曾錯過的,大鄴的萬里山河。
光陰荏苒,白駒過隙。
那些年少的愛恨糾葛,仿佛都成了泛黃畫卷上的陳舊墨跡,被歲月封存。
待到蕭凌川花甲之年,病榻纏綿,他枯瘦如柴的手,仍舊死死攥著姜姝寧。
那雙曾經(jīng)銳利如鷹的眼眸,此刻渾濁不堪,卻透著一股孩子氣的偏執(zhí)與不甘。
“朕本想……多陪你幾年……可這老天爺,就是不肯遂我的愿……”
姜姝寧的發(fā)鬢早已染上風(fēng)霜,眼角的細(xì)紋盛滿了歲月的沉淀。
她俯下身,淚水不聽話地滾落,砸在他手背上。
“太上皇……”
“我走了以后,你要……時(shí)常想想我?!笔捔璐ǖ牧夥路鸹毓夥嫡瞻愦罅诵?,他盯著她,一字一頓,“不許和蕭懷瑾,還有姜天澤那個(gè)小子來往!聽見沒有?”
姜姝寧本是肝腸寸斷,聞言卻被他這臨終前的醋意逗得哭笑不得。
她強(qiáng)忍著悲慟,擠出一個(gè)比哭還難看的笑容:“太上皇多慮了,臣妾如今滿臉都是褶子,頭發(fā)也白了,哪還有人會喜歡一個(gè)老太婆?”
“那可說不準(zhǔn)!”蕭凌川的眼睛瞪大了些,渾濁的瞳孔里閃過一絲急切。
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天大的事,猛地掙扎著要坐起來,“傳……傳朕旨意!不許寧王蕭懷瑾,踏入南月半步!”
那聲音尖銳而急促,耗盡了他最后的氣力。
姜姝寧雖然完全不明白他為何要下這樣一道莫名其妙的旨意,但看著他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懇求,她還是毫不猶豫地點(diǎn)了頭:“臣妾遵旨,太上皇放心?!?/p>
得到了她的承諾,蕭凌川緊繃的身體終于松弛下來。
他深深地看了她最后一眼,仿佛要將她的模樣刻進(jìn)靈魂深處。
然后,他心滿意足地闔上了眼眸。
再也沒有醒來。
帝王寢宮里,哀慟的哭聲久久不絕。
姜姝寧伏在龍床邊,哭到幾乎昏厥。
世界在一瞬間變得空空蕩蕩,一種隨他而去的念頭,如毒藤般瘋狂滋生。
但她最終只是撫摸著他漸漸冰冷的手,淚眼婆娑。
她常年禮佛,深知若自行了斷,便永世不得超生,無法再入輪回。
她不能讓他下一世見不到她。
所以,哪怕她再難過,也要熬到壽終正寢為止。
畢竟,這一生是他用壽命為她換來的,她更要加倍珍惜。
蕭凌川駕崩不足一月,南月便送來了國書。
已是南月皇帝的姜天澤,言辭懇切,希望能前來大鄴吊唁,并探望她。
姜姝寧看著那封信,想起了蕭凌川臨終前的叮囑,只回了兩個(gè)字:“不見?!?/p>
姜天澤勵精圖治,卻終(身)未立后,亦未納妃,膝下空虛。
蕭凌川在世時(shí),他曾提出讓大鄴的二皇子繼承南月皇位,遭到拒絕后,他只能從宗室里過繼了一個(gè)孩子,繼承南月的萬里江山。
就連南月人都感慨他相貌俊美,才智過人,沒有后代實(shí)乃一大憾事。
臨終之際,他對儲君低語:“若非阿寧所出之子,朕寧愿無后!”
而所有人里,最長壽的,竟是蕭懷瑾。
青燈古佛,晨鐘暮鼓。
在大相國寺的幾十年里,他從一個(gè)清俊矜貴的王爺,變成了一個(gè)須發(fā)皆白的老僧。
每日誦經(jīng)打坐,仿佛早已斷了塵念。
直到某一天,他在一本殘破的古籍中,看到了關(guān)于“祁月山”與“輪回秘術(shù)”的記載。
那一刻,他渾濁的眼眸里,有什么東西驟然亮起。
難怪當(dāng)年蕭凌川臨終前會下一道旨意,不許他踏入南月。
原來祁月山,竟藏著這等逆天改命的秘密。
蕭凌川到死都在算計(jì)他,生怕他跑到祁月山,也用自己的陽壽去換一個(gè)重來的機(jī)會。
年逾九十的蕭懷瑾,拄著拐杖,一步步走出待了幾十年的寺廟。
他專程去了京郊的皇陵。
高大的石碑上,并排刻著“顯皇帝蕭凌川”與“孝慈皇后姜氏”的名諱。
他們合葬于此,生同衾,死同穴。
蕭懷瑾站在碑前,蒼老的臉上看不出什么情緒。
他其實(shí)是嫉妒的,嫉妒得發(fā)瘋。
憑什么蕭凌川能擁著她長眠地下,而自己只能在青燈下日復(fù)一日地思念?
“蕭凌川,可惜了。”他忽然開口,聲音干澀沙啞,“你大概沒料到,我用了幾十年,早已參透了這輪回的奧秘。就算不去那祁月山,我也能……自己開啟這道門。”
他伸出那只布滿老年斑、顫抖不已的手,輕輕撫摸著石碑上“姜姝寧”那三個(gè)字,冰冷的觸感從指尖傳來,卻仿佛帶著一絲灼熱。
他的臉上,慢慢浮起一絲詭異而滿足的笑意,那笑容里,藏著一生的執(zhí)念與孤注一擲的瘋狂。
“姝寧,等我?!?/p>
“下一世,換我先來找你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