漆著斬鬼局標(biāo)識的越野車通過城南關(guān)卡,引擎轟鳴著如同沖出牢籠的鋼鐵猛獸,一頭扎進了城外無邊無際的灰暗之中。
車窗外的景象瞬間切換,悶沉的城市被徹底甩在身后,視野所及,只剩下渾濁飄蕩的灰白色鬼霧,如同一張厚重的帷幕籠罩著四野。
枯萎的樹木從霧中探出一條條扭曲的剪影,偶爾能看到坍塌的土墻、傾頹的屋架,在濃霧中若隱若現(xiàn),如同遺棄衰敗的骸骨,一些低級的鬼物在其中出沒,游蕩。
車內(nèi),氣氛略顯壓抑。
周莽坐在駕駛位,粗壯的手臂緊繃地握著方向盤,指節(jié)因用力而微微發(fā)白。他眼神陰沉,時不時掃過后視鏡。
鏡中,后排座位上,蘇晴正微微側(cè)身,將一份封面上印著“絕密-A級”的檔案袋遞給旁邊的江蟬。
她語氣溫和,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親近,“江學(xué)弟,這是本次任務(wù)的核心資料,特別是關(guān)于失聯(lián)專員的部分,你先看看。”
“好?!苯s接過檔案袋,入手沉甸甸的。
周莽從鼻子里哼出一聲,聲音不大,卻足以讓車內(nèi)每個人都聽見。尤其是看著蘇晴的身體貼近江蟬,一縷秀發(fā)垂落頰邊,神態(tài)專注而帶著一種他從未得到過的親近,讓他心里更是像扎了根刺,腳下油門不自覺的加重,車身在龜裂的路面上顛簸的更厲害。
江蟬無視了那聲冷哼,打開封口,抽出文件。第一頁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清晰的照片…一個留著蘑菇頭的年輕男人,娃娃臉,眼睛習(xí)慣性地瞇成兩條縫,嘴角似乎還帶著點靦腆的笑意,看上去像個涉世未深的高中生。然而,旁邊資料標(biāo)注的年齡卻是29歲。
「姓名:高鴉?!?/p>
「職位:資深外勤專員?!?/p>
「實力評估:三階六重?!?/p>
「專長:潛行、追蹤、情報分析。」
「鬼寵:——」
江蟬的目光在那雙瞇縫眼上停留了片刻。照片是靜態(tài)的,但他卻敏銳覺察到,這雙看似無害的眼睛深處,似乎潛藏著一絲難以捕捉的、如同淬毒刀鋒般的危險氣息。
“高鴉,局里的老人了,實力很強,經(jīng)驗極其豐富,為人低調(diào),甚至有點神秘。”蘇晴的聲音適時響起,帶著對同僚的信任,“他沒那么容易栽,這次行動的核心任務(wù)之一,就是找到并營救他。”
江蟬沒發(fā)表看法,視線在空白的鬼寵一欄停留了下,接著翻到第二頁…是關(guān)于“紅衣老太事件”的初步報告,信息相當(dāng)模糊潦草,看上去是高鴉在失聯(lián)前倉促傳回的。
「事件簡述:蘆崗村、紅衣老太。」
「形態(tài):老嫗、著紅色衣裙(樣式復(fù)古)確認(rèn)已上吊死亡并厲鬼化。」
「活動規(guī)律:夜間出沒,游蕩蘆崗村及周邊區(qū)域,目擊者眾多。」
「能力:未知。」
「危險評估:A級(已造成多位村民傷亡、失蹤?!?/p>
「附:(圖片)」
報告的核心內(nèi)容可以用一句話概括…蘆崗村一個老太太,穿著紅色的衣裙上吊死亡,化為紅衣厲鬼,在夜間出沒游蕩。
至于其上吊的原因、化為厲鬼的怨念源頭、以及其擁有的具體能力或者規(guī)律…一概未知。
只有下方那張極其模糊的圖片,透著濃重的詭異與不詳,讓人不含而立…圖中是一個在黑暗中隱約可見的、懸掛著的、紅色衣裙的佝僂身影。
“一個吊死的老太婆,晚上出來晃蕩晃蕩,也能評上A級?”周莽嗤之以鼻的聲音從前排傳來,帶著毫不掩飾的不屑,
“斬鬼局現(xiàn)在的評定真是越來越水了,我看高鴉那家伙也是徒有虛名,成天話也不說氣也不出的裝神弄鬼,八成是被那鬼老太婆嚇破了膽子,自己躲哪個耗子洞里去了吧!”
蘇晴秀眉微蹙,正欲開口,坐在副駕駛的譚靜卻忽然出聲,“后方,有尾巴?!彼龥]有太多情緒,吐出的話音讓車內(nèi)空氣微微一凝。
蘇晴立刻閉上眼睛,身體似乎放松下來。江蟬能感覺到一股極其細微、卻異常敏銳的氣息波動,以她為中心,如同張開無形的觸須,探向了后方的風(fēng)與霧。
幾秒后,蘇晴睜開眼,清亮的眸子里閃過一絲銳利和凝重,“是‘那條美人蛇’的眼線…”
“美人蛇?”江蟬挑眉,第一次聽說這個名號。
“哼,一個騷皮浪貨!”周莽搶先開口,語氣充滿了鄙夷和不屑,仿佛這樣能彰顯自己的見識。
蘇晴對周莽的粗鄙有些不悅,但還是沒有發(fā)作,而是向江蟬解釋道,“美人蛇柳青和她那個姘頭毒蝎,是‘釣魚佬’里臭名昭著的一對搭檔,很是難纏。美人蛇精于魅惑與追蹤,毒蝎付哲,則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,很擅長用毒和制造混亂。他們犯下的事不少,手上人命也不少?!?/p>
“斬鬼局組織過幾次針對他們的行動,但美人蛇手上契約著兩只非常特殊的鬼寵…一只‘附耳鬼’,能極遠距離的竊聽。另一只‘窺目鬼’,視野共享范圍也是極大且非常隱蔽。靠著這兩只小鬼,他們總能提前嗅到危險,屢次逃脫?!?/p>
蘇晴頓了頓,語氣帶著一絲困惑,“這對毒蛇蝎子,銷聲匿跡好一段時間,怎么會突然盯上斬鬼局的車?他們想做什么?”
“哼!還能干什么?”
周莽重重的哼了一聲,方向盤被他捏的咯吱作響,嘴里不干不凈的嘟囔出聲,也不知在罵誰,“騷皮賤貨,肯定是聞到腥味了唄…”他意有所指的瞥了眼后視鏡,“咱們車上可是坐著一位交流賽冠軍,金貴著呢…”
“釣魚佬…”江蟬沒心思理會周莽,指尖在冷硬的檔案夾上敲了敲,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地弧度,“終于…按捺不住了么?”
“……”
行動組的車在破敗荒涼的公路上顛簸了將近三個小時,周圍的鬼霧顏色開始發(fā)生微妙的變化,從渾濁的灰白,逐漸轉(zhuǎn)化為一種令人不安的、帶著腐朽氣息的灰綠色。
車輪碾過最后一段破碎的土路,前方的視野豁然…不,是詭異的向下塌陷。最終,越野車停在一處巨大的、如同被一把巨斧劈開的斷崖邊緣。
“到了…!”
蘇晴和譚靜佩戴好尸羅香陸續(xù)下車,前方…是一個巨大到令人心悸的圓形深坑,隔著鬼霧難以估量其直徑寬度,坑壁陡峭如削,深不見底。
濃稠如墨汁的灰綠色鬼霧在坑口翻涌滾動,將坑底的一切景象徹底吞噬,視線根本無法穿透。
江蟬緊隨著下車,站在坑口邊緣向下望去,只有一片翻騰的、死寂的墨綠深淵,仿佛一張擇人而噬的巨口,散發(fā)著令人背脊發(fā)毛的陰寒。
冰冷濕重的風(fēng),從下方撲面而來,吹著他前額的碎發(fā)飛揚。他雙瞳深處,一抹赤金色的光芒悄然亮起。
【真王之眼】…發(fā)動!
視線穿透層層疊疊、顏色不斷加深的灰綠鬼霧,洞視深淵,天坑的輪廓在他眼中隱隱約約勾勒出來……
眼前是一個近乎完美的碗形,陡峭如刀削的巖壁垂直向下,落差絕對超過百米。整個天坑,就像一個被遺忘在荒野的、巨大無比的石頭碗。碗底,就是那個名為‘蘆崗村’的死寂村落。
江蟬的目光仔細掃視,村子依著坑底的地勢而建,隔著層層鬼霧看去,房屋低矮破敗,只能看到一些模糊錯落的輪廓。
村子側(cè)面,有條細小的渾濁瀑布,如同一條臟污的白練,抑或吊死過人的白綾,死氣沉沉,沒有一點生氣,
稀稀嘩嘩的注入下方一片泛著幽暗水光的區(qū)域,周圍是大片枯黃衰敗,卻異常高大的蘆葦叢,濕沉沉的風(fēng)一吹,鬼霧渾渾,一片影影綽綽。
在那村子的正中心,一塊極其醒目的、足有五六米高的慘白色奇石突兀的矗立著,像一根巨大的、指向陰郁天空的死人指骨。
而在村子的后方,靠近坑壁的地方,有著一片地勢稍高的緩坡,坡上密密麻麻、高低起伏著一座座亂七八糟的墳包……
唯一通往坑底的路徑,是一條緊貼著峭壁開鑿出來的棧道,狹窄、破舊,由粗糙的木板和嵌入巖壁的鐵架構(gòu)成,如同一條垂死的巨蟒,依著環(huán)形的山壁,盤旋著蜿蜒而下,一直延伸向下方那深不見底的灰綠色鬼霧之中。
“車開不下去了,只能步行…”蘇晴的聲音帶著凝重,她注意感應(yīng)了下,“小心點!那條美人蛇的眼睛,還在后面吊著,而且來的尾巴變多了…他們在等我們下去?!?/p>
“怕個卵!”周莽啐了一口,率先踏上了棧道,“幾只臭蟲而已,老子的拳頭夠硬,管它什么毒蛇蝎子都能揍趴下!”
他粗壯的體格踩在年久缺修的木板上,腳下的棧道立刻發(fā)出不堪重負的呻吟,又挑釁似的給了江蟬一眼。
江蟬沒理會周莽這煞筆,隨著蘇晴踏上了濃霧浸潤的棧道,銳利的視線掃視著路徑和下方翻涌的鬼霧。
嘎吱作響的木板棧道寬度約五十公分,兩個人得側(cè)著身子才能錯開,里側(cè)是長著青苔的濕滑山壁,外側(cè)是簡陋的木頭護欄,霉?jié)竦膮柡?,有些地方干脆朽塌,露出一段空缺?/p>
四人沿著棧道、繞著環(huán)形的山壁盤旋向下,越往下走,鬼霧越濃,顏色越深,從灰綠色,逐漸變成一種仿佛腐爛沼澤般的暗綠色。
空氣也變得更加陰冷潮濕,帶著濃重的青苔和霉斑的味道…腳下的木板腐朽情況更嚴(yán)重,有些地方干脆缺失,露出爬滿黑銹的鐵架,而有些地方才上去就朽爛了,江蟬一行人的速度不由放慢下來。
陰嗖嗖的風(fēng)從坑底吹上來,帶著刺骨的寒意和嗚咽,下行到棧道中段時,大約位于天坑一半深度,他們的位置正好與停車點隔坑相對。隔著翻滾的深綠色濃霧,江蟬的目光無意掃過對面陡峭的坑壁…隱約有什么痕跡立刻吸引住了他。
【真王之眼】再次發(fā)動,他凝神望去,赤金色的視線穿透濃霧阻隔,對面坑壁上,幾個巨大的、飽經(jīng)風(fēng)霜的鑿刻大字,頓時映入他的眼簾!
白…石…坳!
三個鑿字古樸蒼勁,深深嵌入黑褐色的巖壁,邊緣覆蓋著厚厚的苔蘚,使得字跡呈現(xiàn)出一種詭異的青黑色,如同凝固許久的傷疤,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荒涼、詭異和熟悉?
江蟬的瞳孔冷不丁一縮,腦中陡地想起來什么,“等等!”聲音帶起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急促,目光如電般射向前方的蘇晴,“蘇學(xué)姐!找斬鬼局報案的人,是不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女生?大概這么高…”他比劃了一下。
蘇晴被江蟬這突如其來的,帶著一絲急切的詢問弄的一怔,隨即臉上浮現(xiàn)出一絲明顯的驚訝,“你怎么知道?”
她仔細回憶了一下,“沒錯,報案者是個很年輕的女孩,不過看上去非常狼狽,渾身都臟兮兮的,但眼神很亮,透著一股子機靈勁兒。她當(dāng)時手里還抱著一塊比她頭都大的尸羅香,說是從村里逃出來的護身符…情緒很激動…”
江蟬深吸了一口冰冷、帶著腐朽味道的空氣,試圖壓下心頭的波瀾…
林敏!
兩天前報的案…先前聽譚靜說起,江蟬都沒多想,現(xiàn)在卻一下子貫通,兩天前正是他帶著林敏回到南江城的時間!
可是…這怎么可能?
林敏向他哭訴求救時,提到的村子名字就是“白石坳”!而前方那坑壁上鑿刻的,赫然也是“白石坳”!
可這不是蘆崗村嗎?
“白石坳…蘆崗村…”江蟬赤金色的眸子落向坑底的那座死寂村莊,此時看去更加的近了,卻反而更加迷霧重重,“這兩個名字…是同一個地方?!”
“是的?!弊T靜的聲音缺乏起伏,但信息清晰,“根據(jù)地方縣志記載,‘蘆崗村’因其村旁蘆葦叢生而得名,‘白石坳’是它的古稱,村中那塊白色巨石頭歷來就在那了,年代無法考證。不過當(dāng)?shù)厝怂较乱步兴畨瀺徔凇?,村后那片亂墳坡,同樣年代久遠,無人知曉其來歷?!?/p>
江蟬的視線直直落向村中那塊白色的巨石,繼而又投向村后那一片死寂的墳崗……
白石坳…蘆崗村…墳崗口…
一個村子,三個名字。
林敏當(dāng)時的哭訴…說是拜鬼教占據(jù)了這個地方…用活人變成厲鬼填充‘陰廟’…
所以,‘紅衣老太’的事件會跟拜鬼教有關(guān)么?
林敏此刻是否在這村中?
‘陰廟’…又是什么?
層層疊疊的鬼霧,籠罩著下方那座死氣沉沉的村落,此刻江蟬心頭的迷霧,卻比眼前這天坑翻涌的鬼霧還要深重,一股言說不清的寒意,順著他的脊椎悄然蔓延。
四人繼續(xù)沿著朽敗、險峻的棧道下行,耗費了近半個小時,終于抵達棧道盡頭,踏上了天坑底部松軟、濕滑的泥地。
眼前的景象,遠比在上面俯瞰時更加壓抑…暗綠色的鬼霧如同實質(zhì),粘稠地填滿每一寸空間,視野被壓縮到不足十米。
周圍黑沉的水域幽光粼粼,散發(fā)著刺骨的陰寒和濃烈的腥氣,枯黃的蘆葦叢在濕重的霧氣中無聲搖曳,好似無數(shù)根瘦骨嶙峋的手臂,毫無生氣。
腳下是條濕軟的小土路,混雜著蘆葦腐爛的根莖,一條歪歪扭扭的木頭浮橋伸到對面,江蟬四人吱吱呀呀的踩著過了木橋。
橋頭,一塊路碑半埋在泥土里,上面刻著三個幾乎被青苔覆蓋的字跡…
蘆崗村。
然而,過了橋映入眼簾的景象,卻讓他們所有人的心都猛地一沉……
只見一道黯淡的、半透明的、如同巨大肥皂泡般的護罩,將整個蘆崗村倒扣其中,在暗綠色的濃霧中若隱若現(xiàn),散發(fā)著微弱而又冰冷的光暈,透出一種死氣沉沉的灰敗感。
在這護罩之外,進入村口的唯一的一條土路兩側(cè),排成長龍般的插著一根根高聳的引魂幡!那些用粗糙白紙和竹篾扎成的長條形幡旗,在濕沉沉的風(fēng)中幽幽搖晃,如同無數(shù)條招魂的手臂……
漫天飛舞著的…不是雪花,而是密密麻麻的,陳舊發(fā)黑的紙錢,像是為江蟬他們準(zhǔn)備的一場隆重的迎接儀式,一片片在濃得化不開的暗綠色鬼霧中,紛紛揚揚,翻飛飄墜。
嗚……
一陣咿咿呀呀的哀樂,從村子里飄蕩出來,斷斷續(xù)續(xù)的鉆進每一個人的耳朵,聽上去像是還有人在唱鬼戲…除此之外,一片死寂,再聽不到半點活物的聲音。
“那就是…本次任務(wù)的目的地了么?!?/p>
濃稠的鬼霧,像是死人的手在背后往前推,眼前這一條布置著喪葬白事的土路,彎彎曲曲通到前方那座村子的入口…遠遠看去,那更像是一個靈堂的入口,或者…墳口。
行動組四人望著前方那座令人窒息的村子,即便是最為莽撞的周莽,此刻也察覺到了那一股揮之不去的陰冷和詭異,臉上只剩下一片緊繃的蒼白。
嘩……
風(fēng),卷著紙錢,嗚咽吹過。
村內(nèi),鬼戲咿呀。
村外,活人止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