翌日巳時。
京城的各大酒樓食肆到了營業(yè)時間,繁華的街道上人來人往。
因為過完年便是春闈恩科,此時又到了九月底,趕考的學子便紛紛從全國各地匯入京師提前備考。
抱月樓中人聲鼎沸,文人雅士學子云集。
文會辦了一場又一場,分外熱鬧。
今日正是午時吃飯的時候,只聽一樓大堂正中假山前的臺子上,說書先生鴛鴦板一敲,開始了今日的工作。
“話說上古時期,有這么一個國家,名叫乞朝····什么?沒這個國家?嗐!都是瞎編的,我就這么一說,諸位就聽個樂呵!咱繼續(xù)!”
“話說這么個國家,他們國家的皇帝有一天要秋游,于是便帶上了一干大臣去了行宮,打算休息一日,第二日便去獵場打獵,那行宮里的太監(jiān)接到吩咐,那自然是立馬準備準備鋪蓋兒,灑掃院子,茶水點心備齊,準備迎接陛下。”
“這陛下也挺高興地,難得出門嘛!到了行宮便帶著人去主殿休息,準備和臣子嘮嘮嗑,結果誰知說了還沒幾句,就感覺到身邊有一道黑影竄過去,然后自已就被推翻在地,只聽‘咚’的一聲,只聽到有什么重物倒地的聲音,周圍全都是臣子的驚叫聲,皇帝抬頭看去——”
“嚯!行宮房頂?shù)姆苛?,斷了!剛才要不是他那忠心的臣子將他推到了一邊去,后果簡直不堪設想!這還了得?皇帝震怒,立馬令人拿下了行宮的太監(jiān)等一干人等,讓人徹查承重梁一事·······”
臺上唾沫橫飛,說書先生語氣詼諧,口齒清晰,代入感十足,還會捏著嗓子模擬不同的人說話。
臺下,觀眾聽著還挺歡喜,今日終于不是那老幾樣了嘿,新故事!
于是不少人的交談聲逐漸變小到不知不覺停下。
因為他們聽著聽著就感覺出不對味兒來。
不是說好的瞎編的嗎?這事兒怎么越聽越熟悉,越聽越能對上號了呢?
“我聽著,這說的不是方閣老家里嗎?前段時間宮里不就出了承重梁被換一事?居然這么大膽,拿這事出來講?”
“別說,我原本還不知道王侍郎和方家有什么恩怨,王大人居然在午門打方少卿,現(xiàn)在這么一說,這就合理了。”
“這么說這里說的都是真的了?原來方閣老的大兒子被打,是他先干了欠打的事情???依我說這打輕了····”
“噓,小點聲,這算什么,昨日里你們沒聽說嗎?有人彈劾方閣老,結果被逼的當朝撞柱!血濺金鑾殿!當時那位老大人就說,‘此心可剖,此志難奪’‘天下有直臣,朝堂有正氣’,寧死不屈,真乃大丈夫!”
不少進京趕考的學子,瞬間熱血沸騰,湊了過去:“天下還有這等有氣概之士!實乃我等讀書人之福!敢問這位大人是何人?怎么被逼的撞柱?麻煩兄臺詳細說說?!?/p>
不止抱月樓,就連其他的茶樓、食肆,今日也像是約好了似的,不約而同的說起了同一個故事。
待說書先生一拍鴛鴦板,說下那句:“欲知后事如何,請聽下回分解!”
整個京城內外城全都沸騰了。
再有昨日的‘知情人士’在其中唾沫橫飛的解說撞柱一事,更有親眼見證者振振有詞:“一點不夸張,昨天我親眼所見!當時邵大人都沒氣了,一張臉又青又白,看著都駭人!”
無數(shù)的人全都信了。
因為沒人會去拿自已命去陷害別人,還是一朝閣老!
有學子,有百姓,不用人組織就跑到方家門前,哪怕有錦衣衛(wèi)守著,他們也對著方家破口大罵,朝著里面扔石頭土坷垃,還有臭雞蛋爛菜葉。
方家的名聲,徹底的臭了!
——
方閣老站在院子中,隔著墻聽到外面百姓的罵聲。
“黑心爛肝的老東西!當年要不是邵大人給我們做主,我們柳莊的民田都被皇莊占完了,也不見你們這些大官兒給我們說一句話!現(xiàn)在居然還逼死了邵大人!你怎么不去死?”
“老不死的東西!養(yǎng)出那么個畜生不如的兒子,我要是你,生下來就給溺死在尿盆里!”
“簡直喪盡天良!逼死了好官你們干著才舒服是吧?我叫你們不做人!”
‘咚’‘啪’
東西連綿不絕的扔進院墻,外面還有錦衣衛(wèi)的呵斥聲:“都給我滾遠點!誰再亂來就不客氣了···嘶!刁民!看準了再扔!”
方頌憂氣得渾身發(fā)抖,但卻不能扯開嗓子和外面的人叫罵,教養(yǎng)讓她做不出來這事。
她定了定神,扶著方閣老:“祖父,我們回去!這些人不過是愚民,不跟他們計較,說的話也當不得真,我們回去?!?/p>
方閣老像是成了雕塑,半晌才動彈:“不錯,都是沒見過世面的愚民而已,一葉障目不見泰山,無知者無罪?!?/p>
他轉過身往自已的院子走去,到了房門前,顫顫巍巍的抬腳,卻幾次都抬不起來。
原本輕松能跨過的門檻,此時卻成了鴻溝。
他咬牙,雙手抬起自已的膝蓋,才終于將一條腿送了過去,另一條腿在孫女的幫助下才跨過去,現(xiàn)在門內,他已滿頭大汗。
方頌憂緊咬著下唇,眼底有了些水意。
方閣老自嘲:“到底還是老了?!?/p>
回到房內,他枯坐在桌椅前半晌,最終提筆,在《乞休疏》上落筆:
“臣方荀謹奏:——”
“臣猥以菲才,荷蒙圣恩,待罪朝列,歷有年所。每思報效,敢不竭盡駑鈍?·······然臣年齒衰邁,沉疴難起,步履維艱,恐難以職任········伏乞圣慈垂憫,準臣致辭······”
寫著寫著,不知不覺間,方閣老已經老淚縱橫。
放下筆,他心中久久不能平靜,半晌才叫來孫女:“交給錦衣衛(wèi)的人,就說讓他們將這份《乞休疏》交給陛下。”
方頌憂愕然看著祖父:“您,您準備致仕?”
方閣老點頭:“快去吧。”
方頌憂將這封《乞休疏》遞過去,錦衣衛(wèi)的人果然接了。
沒多久就送到了蕭昱照的手中。
朝恩嘆氣:“方閣老想回老家,現(xiàn)在怕是有些晚了。”
蕭昱照看完,手掌按在上面:“到底是三朝元老,一封《乞休疏》說的讓人感慨萬千,可惜····三司那邊審問清楚了沒有?證人、證詞可有作假?”
朝恩低聲道:“三司會審雖然慢,但證人、證詞都是真的,也不知道邵大人怎么拿到的,上面記載的東西,可真要人命!如果是真的,那方家這些年可沒少斂財,富可敵國?。 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