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厚熜沒再說什么,似酒意上涌,就這么仰望著璀璨星空……
朱厚照也沒繼續(xù),與他一般仰望夜空,怔怔出神……
……
隨著中秋過去,太上皇的悠閑時光,宣告結束。
港口。
六部官員、諸多勛貴齊聚于此,恭送太上皇。
朱厚熜立于船頭,目光穿過眾人,落在末端的堂兄。
古稀之年的他拄著拐杖,秋風瑟瑟,吹起了他雪白的須發(fā),這個正德皇帝,儼然黃土埋到了脖頸。
兒時只覺這位堂兄荒唐,少時只覺這位堂兄任性,繼位之后又覺堂兄不負責……如今,似乎也沒什么可耿耿于懷的了。
朱厚熜凝望良久,目光又移向拐杖另一邊,看向扶著堂兄胳膊的兒子。
兒子也在望他,距離尚遠,瞧不清兒子的表情,大概是不舍吧……
許久,
朱厚熜轉過身,走向船艙……
“臣等,恭送太上皇……!”
~
京師。
隨著高拱的離去,京察的進入尾聲,首輔大學士的努力調和,朝局再次進入平穩(wěn)期。
大半年的執(zhí)政,朱載坖雖然沒什么壯舉,卻也完成了從太子到皇帝的轉變,少了幾分惶恐不安,多了幾分沉著自信……
秋風颯颯,京城外。
皇帝早早恭候于此,徐階為首百官亦是翹首以盼,恭迎他們的太上皇。
蒸汽機車站前。
頭前探路的陸炳返回稟報:“太上皇,儀仗已準備就緒,皇上和百官正在恭候?!?/p>
朱厚熜緩緩走下車廂,瞧了龍輦一眼,選擇了步行。
黃錦、陸炳對視一眼,默契地沒相勸太上皇乘輿,一左一右跟在后面……
百官左等右等,直至連徐階都快沉不住氣的時候,太上皇才終于駕到。
“臣等恭迎太上皇……!”
群臣齊齊拜倒。
朱載坖躬身行禮,“兒臣恭迎父皇?!?/p>
朱厚熜微微頷首,仔細打量了兒子一眼,發(fā)現(xiàn)他眉心皺紋深了一些,不禁露出欣慰之色。
“這大半年來,你是辛苦的,可也是值得的?!敝旌駸猩ひ魷睾?,“國事重要,可也要愛惜身體才是,你還年輕,未來有你辛苦的時候?!?/p>
“謝父皇關懷,兒臣謹記。”
“嗯。”朱厚熜這才看向群臣,“眾卿平身?!?/p>
“謝太上皇?!?/p>
群臣起身,撲打衣袖灰塵,空氣中立時彌漫起濃濃灰氣。
朱厚熜皺了皺鼻子,轉過身走向身后的龍輦。
朱載坖中氣十足:“回朝!”
……
乾清宮。
朱載坖詳細匯報了半年來的工作內容……
末了,慚愧道:“讓父皇失望了,兒臣沒能頒布建設性的新政?!?/p>
“我也就一說,新帝登基,維穩(wěn)才是第一要務,父皇初登基時,也沒什么建設性的新政……”朱厚熜溫和道,“好事多磨,等明年改元再頒布新政不遲。”
“父皇,兒臣之前說過不改元的?!敝燧d坖強調道。
“哪有皇帝上位的次年,不用自已年號的?”朱厚熜好笑道,“都這會兒了,還以為父皇傳位不是出自真心?”
“兒臣不敢,兒臣只是……”
“知道你孝順,可你若在這事兒上孝順,置父皇于何地?”
朱厚熜不容置疑道,“過了年,就改元吧,隆慶這個年號挺不錯的,嗯…,盛大而喜慶,很符合當下的大明,很應景。就這樣!”
朱載坖欲言又止,嘆了口氣,默默點頭。
“父皇,兒臣有件事想向您求教。”
“說。”
“高拱諫言之事,您當也聽說了吧?”
“嗯。”
“您以為……”朱載坖深吸一口氣,說道,“這項國策,可具有可行性?”
朱厚熜微微笑了,道:“昔年去其七都可,如今再去其三,為何不可?”
朱載坖精神大振。
卻聽父皇又說:“此事不急,等你什么時候有信心了,覺得能做成了,再去做!”
朱載坖喜悅斂去了幾分,躬身道:“是,兒臣明白。”
“做皇帝的滋味如何?”
朱載坖怔了下,道:“誠惶誠恐,如履薄冰?!?/p>
“剛開始都這樣,慢慢習慣了就好了?!敝旌駸休p輕道,“這天下是你的了,人君要有人君的擔當與胸懷,亦要有波瀾不驚的心態(tài)。凡遇事,當緩之,事緩則圓?!?/p>
“是,兒臣謹記父皇教誨?!?/p>
朱厚熜“嗯”了聲,問:“父皇不在的這半年來,你有什么感觸?”
“這個……”朱載坖訕訕道,“剛開始有點慌,心里總是沒底氣,不過現(xiàn)在好一些了?!?/p>
“你一日寄期望于父皇庇護,一日難有作為?!敝旌駸姓f道,“既然明白了這個道理,就要擺脫對父皇的依賴,父皇能庇護你一時,卻庇護不了你一世,終究還是要靠自已?!?/p>
“嗯,兒臣明白?!?/p>
“陳皇后、李貴妃她們可懷上了龍嗣?”
“呃……這個……”朱載坖悻悻道,“兒臣不孝,她們……還不曾?!?/p>
“你還年輕,不過這種事宜早不宜遲,父皇現(xiàn)在是無事一身輕,早就想抱孫子了?!敝旌駸信闹鴥鹤蛹绨?,鼓勵道,“多多努力,哦對了,可讓李時珍為她們瞧瞧,若有恙,該治治,該調養(yǎng)調養(yǎng)?!?/p>
“兒臣遵旨?!敝燧d坖有些汗顏,心說:兒臣也挺努力的啊。
“行了,你該忙忙,父皇走了?!?/p>
朱載坖一驚,“父皇要去哪兒?”
“大高玄殿?。 敝旌駸欣硭斎坏恼f,“都是太上皇了,還能霸占乾清宮不放?。俊?/p>
“只要父皇愿意……”
“父皇不愿意!”朱厚熜截斷兒子的話,“走了?!?/p>
“……兒臣恭送父皇?!?/p>
~
“呼~”
朱厚熜伸了個懶腰,“終于又回來了?!?/p>
黃錦一邊整理著龍榻,一邊笑呵呵的說:“這時節(jié)已經有宣德薯下來了,奴婢著人準備了,明個兒太上皇就能吃上烤薯?!?/p>
黃錦突然有些情緒低落,嘆息道:“也不知道李青啥時候能回來,太晚的話……怕是就吃不到了?!?/p>
“不會太久的?!?/p>
朱厚熜輕聲道,“大明才是他的家,是人就會想家。”
黃錦點點頭,恐惹得主子也思念李青,忙轉移了話題:
“太上皇,在金陵時,陸炳幾次與奴婢說……他也想退下來?!?/p>
“他退什么?”
朱厚熜沒好氣道,“首先,他還稱得上當打之年;其次,李青傳了他內家養(yǎng)氣功夫,且他體魄一向健朗,未來注定比你我長壽;他退什么退?”
“呵呵,不外乎是擔心所謂的一朝天子一朝臣,可這又有什么好擔心的?”
朱厚熜哼道,“既然他想要個承諾,那朕便給他,回頭你找個時間告訴他,新帝絕不會疏遠了他,就說是朕說的?!?/p>
黃錦悻悻點頭,小聲道:“太上皇,陸炳也不是要皇上承諾,不是奴婢為陸炳說話,陸炳不是嗜權如命的人。”
朱厚熜失笑搖頭,悠然道:“你以為朕會因為他要承諾,對他心生不滿?錯了,正是這樣的陸炳,才讓朕苦心栽培,才讓朕放心托孤。陸炳要是你這樣的人,朕也不會讓他坐鎮(zhèn)錦衣衛(wèi)了?!?/p>
黃錦好奇道:“奴婢是什么樣的人?。俊?/p>
“蠢人!”
“……”黃錦撓撓頭,嘿嘿道,“蠢人咋了嘛,太上皇不一樣喜歡?”
“德性……”朱厚熜忍俊不禁,道,“取朕的丹藥來,朕要修仙!”
“哎,是。”
黃錦顛顛跑去取來大玉瓶,倒出一粒遞給太上皇。
朱厚熜抬手去接,黃錦卻倏地收回,丟進了自已嘴里,大口咀嚼起來。
朱厚熜:(⊙_⊙)?
“太上皇,奴婢幫您試試,看過期了沒。”黃錦口齒不清的說。
“……過期了沒?”
黃錦咂咂嘴,干笑道:“別說,還是那個味兒,仍具備藥效?!?/p>
說著,又倒出一粒,遞給上前,訕笑道:“太上皇,該進丹了?!?/p>
“你這奴婢……越來越放肆了?!敝旌駸泻脷庥趾眯Φ亟舆^,吞入腹中,于龍榻上掐訣打坐……
好半晌,
朱厚熜緩緩睜開眼,吐出一口濁氣,神采奕奕道:
“許久沒進丹,猛地進一顆,竟意外的養(yǎng)神,嗯……,把剩下的這些給皇帝送去吧,他更需要?!?/p>
“那太上皇您呢?”
“無妨,用不了多久,還會有丹藥送進京師?!?/p>
黃錦一怔,驚喜道:“李青要回來了?”
“不,是李家也有人會煉丹,李青傳了下去?!?/p>
“誰?。俊?/p>
“你說呢?”朱厚熜誤導黃錦,“別人煉的丹朕敢吃嗎?”
黃錦恍然,不禁有些失落。
“這個李青真的是……要不是他一直藏一手,奴婢早就學會了,何需再麻煩……少爺?!?/p>
朱厚熜笑罵道:“哪來這許多啰嗦,快去給皇帝送去,朕先瞇一會兒,回來你也休息吧,這里又不只你一個奴婢。”
“哎,太上皇早些歇了,奴婢這就去。”黃錦一禮,揣著大藥瓶去了。
朱厚熜就勢一躺,蓋上毯子,枕著玉枕,神情輕松、愉悅。
這一趟江南之行,了卻了諸多牽掛,也釋懷了許多。
如今,皇帝兒子靠山吃山、靠水吃水的心思,也逐漸淡化了。
終于可以安安心心的做太上皇,安安心心的修仙了……朱厚熜緩緩睡去,面容祥和,眉心的‘川’字紋,不再深刻。
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