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0章 引咎辭職
京師。
自高拱奉天殿語出驚人之后，早已蠢蠢欲動的大人們，終于有了不甘寂寞的理由。
沉寂了太久，憋悶了太久的筆桿子，也紛紛響應(yīng)，一時間，京察的熱度都給蓋了下去。
毫無疑問，高拱捅了馬蜂窩。
連翰林院、國子監(jiān)的人，都對其咬牙切齒。
無他，這些人也是利益受損者。
面對如此群情激憤，禁足的高侍郎心平氣和，高高在上的朱載坖卻是驚慌失措。
本以為已經(jīng)懲治了高拱，且也沒真正推行，這件事就大事化小，小事化了了，卻不想，群臣的反應(yīng)會這般強(qiáng)烈，這般激憤……
眼瞅著都要影響朝政了，朱載坖再也顧不上會不會打擾父皇雅興，直接書信一封，命人八百里加急送去應(yīng)天府，只求父皇早日回朝……
連續(xù)等了十來天，終于等來了父皇……的回信。
朱載坖迫不及待地拆開，信紙上只有五個大字——周瑜打黃蓋！
這句話本身不難理解，朱載坖也明白父皇是要他做打黃蓋的周瑜，可他卻不覺得高拱是黃蓋，也下不去這個手。
“太上皇除了這封信，還有沒有說別的？”朱載坖問詢送信的錦衣衛(wèi)百戶。
百戶恭聲道：“太上皇說天塌不了，您當(dāng)斷則斷便可?！?/p>
“當(dāng)斷則斷……”朱載坖苦笑連連。
就這么斷了高拱的仕途？
且不說相處多年的感情，單就是從君臣角度出發(fā)，這樣的臣子也不能輕易舍棄！
一個有能力，有抱負(fù)，且一心為國的臣子，皇帝怎能舍棄？
“太上皇就沒說別的了？”
錦衣百戶恭聲稱是。
朱載坖默了下，又問：“太上皇可有說具體什么時候回京？”
“這個……微臣不知。”
朱載坖不禁慘然，無力的揮揮手，“下去吧?！?/p>
“是，微臣告退?！卞\衣百戶深深一禮，悄然退了出去。
朱載坖神情萎靡，滿臉頹然，喃喃道：“周瑜打黃蓋，朕是周瑜，可高拱不是黃蓋啊?！?/p>
糾結(jié)良久，朱載坖命人傳召了高拱，想試探一下是否如父皇所言那般……
“臣高拱，參見吾皇萬歲?！?/p>
朱載坖見高拱禁足了半月，卻是一副神清氣爽，紅光滿面的模樣，頓時氣不打一處來，叱道：
“高拱，你可知罪？”
高拱詫然：“皇上，臣何罪之有啊？”
“你……！”朱載坖勃然大怒，“你何罪之有？朝局都亂了，江山社稷都要動蕩了，你說你何罪之有？”
高拱委屈道：“如果皇上以為不和光同塵便是有罪，那臣……便是有罪。”
“事到臨頭，你還……”朱載坖氣得冒煙兒，罵道，“你還嫌禍闖的不夠大嗎？”
“皇上，臣可是一心為君，一心為國，忠心耿耿啊皇上?！备吖耙荒樖軅?。
“朕現(xiàn)在不想聽你說這些。”朱載坖怒道，“朕只問你，你還想不想做大明的官，做朕的臣？”
高拱連連點頭：“臣自然想。”
果然，父皇猜錯了，高拱不是黃蓋……朱載坖氣苦又無奈，恨恨道：
“既如此，你再寫一封檢討，明個早朝當(dāng)眾念出來，記得態(tài)度端正點，如此，朕才能保你?！?/p>
豈料，高拱不僅不領(lǐng)情，而且咬死自已沒錯。
“皇上，臣那般諫言，是為了大明，是為了皇上，臣沒錯，真要說錯，那臣便是損了官紳的私，肥了大明的公，如果這也算錯，臣愿接受皇上任何責(zé)罰，雖死無怨！”
“你……你混賬！”
高拱垂下頭，沉默以對。
見高拱如此，朱載坖也覺得自已有些過分了。
平心而論，高拱的出發(fā)點并沒有錯，錯的是……他不該出發(fā)。
“唉，朕何嘗不知高愛卿的赤誠之心，可問題是……你太孟浪了?！敝燧d坖郁憤道，“朕都說了要謀而后動，你卻……如今這般局面，你讓朕如何收場？”
高拱甕聲道：“一人做事一人當(dāng)，皇上責(zé)罰臣就好了?！?/p>
“你……在你心中朕就是這樣的君上？”
“皇上當(dāng)然不是?！备吖斑B忙否認(rèn)，道，“罰俸祿也好，禁足也罷，皇上都是為了保護(hù)臣，臣都知道，感激還來不及呢，哪里敢怨憤皇上？”
聽他這樣說，朱載坖總算好受了些，哼道：
“你知道就好！”
“可是皇上，如若臣就這么認(rèn)錯了，大明未來怎么辦？土地兼并還抑制不抑制了？”高拱情真意切，痛心疾首，“工農(nóng)是兩個行業(yè)，可許多時候工農(nóng)不分家啊，比如絲綢需要種桑，比如胭脂需要種花……皇上啊，許多商品都是從耕地中長出來的，而商紳卻是逐利的，官商一體早不是秘密……皇上啊，不是所有的官紳都是金陵李家，如若這次定了性，將來怎么辦？臣一人死不足惜，可大明呢？”
說到這，高拱已然哽咽。
“皇上可以責(zé)罰臣，貶官也好，革職也罷，哪怕砍頭……臣都無怨言，可您不能說臣錯了?！备吖皹O度委屈，“皇上可以殺了臣，卻不能侮辱臣?！?/p>
朱載坖動容了。
縱然對高拱有滔天的怒火，也隨著他的表白，而煙消云散。
要知道，高拱也是既得利益者！
百官乃至翰林院、國子監(jiān)，為何對高拱如此窮追猛打？朱載坖心知肚明。
一個不惜背叛自已所處的利益團(tuán)體，對君對國無私奉獻(xiàn)之人，朱載坖哪里還能再對他發(fā)火，再生他的氣？
可事情鬧到這一步，朱載坖是真沒了辦法。
默然良久，
朱載坖一咬牙，問：“高拱，你愿做黃蓋嗎？”
高拱一怔，又一凜，愕然看向朱載坖，心頭狂震。
“朕再問一次，你愿意做黃蓋嗎？”朱載坖并不知高拱內(nèi)心所想，沉著臉，再次問道。
這下，精明如高拱也摸不準(zhǔn)了。
從始至終都穩(wěn)如泰山的他，此刻，真的有些慌了。
不是怕挨打，他本就是要做黃蓋，可卻只想皇帝稀里糊涂的扮演周瑜，而不是一切盡在不言中的默契配合。
皇帝看不透，才會越發(fā)覺得虧欠，未來才會大力彌補(bǔ)，可要是看透了，自已的委屈和賣慘，其效果就大打折扣了。
朱載坖沒有給高拱思考的時間，再次逼問：
“朕最后再問一次，可愿意做黃蓋？”
高拱心中一沉，意識到有些玩脫了。
可事到如今，他也沒退路了，若不就坡下驢，只怕連周瑜打黃蓋的情分也撈不著。
“臣愿意?！?/p>
高拱連忙叩首，做最后的表演：“為官為臣，豈可惜身？為了大明，為了皇上，臣無懼一切，無怨無悔?！?/p>
“既如此，你引咎辭職吧?！敝燧d坖嘆了口氣，說道，“愛卿放心，這只是暫時性的，待到合適的時機(jī)，朕會再次啟用你，再次重用你。”
“臣謝皇上隆恩?！备吖霸龠凳?，恭聲謝恩。
雖然打了折扣，但核心卻得到了保全，這個結(jié)果也在可接受范圍。
然而，高拱根本不知道，皇帝完全是拿著答案填空，根本沒有解題步驟，自然不存在看透他的算計。
時下，朱載坖對高拱的歉疚，已然無以復(fù)加。
只是他不善表達(dá)，只是覺得記心里就好了，只是想維持住皇帝的體面。
“回去寫辭呈吧，以能力不足，或以身體抱恙為由?！敝燧d坖說道，“回鄉(xiāng)之后，好生保重身體，朕還需要愛卿的輔佐。”
“是，臣遵旨?！?/p>
高拱黯然，心理落差很大。
瞧著這樣的高拱，朱載坖心中的虧欠更甚，不過他終究沒說什么矯情的話，只是揮了揮手。
“臣……告退?！?/p>
高拱再叩首，哽咽道，“皇上也要好好保重龍體?！?/p>
“嗯?！?/p>
朱載坖點了點下巴，維持高冷人設(shè)。
高拱緩緩起身，落寞離去。
人一走，朱載坖的高冷人設(shè)便崩了，眼也紅了……
高拱以為皇帝是看透了他的‘周瑜打黃蓋’，可在皇帝的視角中，高拱卻是被自愿成為‘黃蓋’的，只不過，雙方都不知道對方所想……
次日，高拱便遞交了辭呈。
以自已能力不足、身體抱恙為由，將辭呈遞交內(nèi)閣。
徐階有些愕然。
這就頂不住了？自已都還沒發(fā)力啊……
不過，他自然不會票擬，而是直接呈送給了皇帝。
朱載坖沒有二話，十分爽快的批復(fù)了。
這一來，反而讓徐階覺得不自在，總覺著太過順利，且最終的目的還未達(dá)到呢。
比如……
永不敘用！
可高拱的主動遞交辭呈，反倒讓他失去了這個置政敵于死地的機(jī)會。
想想，人家都主動辭職了，再促請永不敘用，未免太過分。
殺人不過頭點地，那般做未免有失當(dāng)朝首輔的氣度。
徐階最終保留了體面。
其實，即便他不體面，也不會如他想的那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