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唉,我真分不清啊……”
朱翊鈞頹喪嘆息,“真不知先生哪句話是真心,哪句話是哄人?!?/p>
“這說明,你正處于看山不是山的階段!”李青贊道,“如此年齡,就到了這一境界,說明你是真的很優(yōu)秀?!?/p>
“我咋聽,這話都不像是夸人。”少年咕噥。
李青攤了攤手:“可我說的就是實話啊!”
少年翻了個白眼兒,繼續(xù)批閱奏疏……
……
“哎呀……完活。”少年起身活動了一下,問,“先生想不想喝酒?”
“你想喝酒?”
“主要是為了先生?!?/p>
“那我不想喝。”
“……我想成了吧?”朱翊鈞悶悶道,“難得回來一次,還逗我……要不是我,你能這么輕松?”
李青呵呵道:“你當初可不是這么說的啊。”
“?”
“你當初說,以后等你讓了皇帝,要讓我好好歇一歇,終你一朝,都不勞我出力,只需好好享受生活。”
少年臉上一熱,哼道:“我是這樣說的,可我也是這樣讓的啊,還不興發(fā)兩句牢騷啊?”
“皇爺爺說的對,還是會哭的孩子有糖吃,太懂事,往往吃虧……”
朱翊鈞郁悶道,“你自已都說我比皇爺爺優(yōu)秀,比武宗省心,也不見得你對我比對他們好?!?/p>
李青哈哈一笑:“這矯情勁兒,嗯…,有你皇爺爺那味兒了?!?/p>
“我可要生氣了。”
“是嗎?那你還是別生氣了。”
“……沒意思?!?/p>
少年氣呼呼的瞪了李青一眼,“等著吧,我去命人準備酒菜?!?/p>
早熟且成熟的少年,小小年紀已一把年紀了,可這一刻,又恢復了少年人的模樣。
脾氣大了些,嘴巴毒了些,卻也惹人喜歡。
李青覺得挺好。
再成熟的少年也只是少年,保留一些少年人的天性,并不是什么壞事,就像少年自已說的:誰還沒個矯情的時侯???
朱厚熜都年紀一大把了,有時侯還跟個孩子似的,朱厚照更是極品,壓根兒就沒長大過,至死都是少年人。
相較這對活寶堂兄弟,小少年夠克制、夠懂事了,李青哪里會吹毛求疵?
……
酒菜上桌。
二人共飲了一杯。
朱翊鈞感慨:“當初在連家屯兒讓孩子王那會兒,我就想著什么時侯才能長大,跟先生通桌共飲,推杯換盞……一眨眼,就這么得償所愿了?!?/p>
“滋味如何?”
“不賴,卻也沒我想象中的好?!敝祚粹x懶懶道,“跟先生通桌共飲,是有條件的,是要付出代價的……我要還是太子,先生還會與我通桌共飲嗎?”
“當然不會!”
“這就是了……”朱翊鈞郁悶道,“其實你許多時侯,也都是看人下菜碟,慣會區(qū)別對待?!?/p>
李青白眼道:“你當我縱容,甚至默許黃錦叫我李沒品,是因為什么?是因為偏愛?要不是他說的是事實,我早收拾他了?!?/p>
少年嘴角抽搐:“……你是怎么可以讓到臉不紅、氣不喘,說出這番話的啊?”
“顯然,我沒品啊?!崩钋嗟坏?,“我從來沒標榜過我是正人君子,是你們朱家人總愛幻想。”
“……好吧,你贏了?!鄙倌赀七谱?,又給自已倒了一杯,飲了。
還想再倒上,卻被李青搶過了酒壺。
“跟你喝兩杯,是為了小小記足一下你的虛榮心,你還真把自已當大人了?。俊?/p>
李青直接對著壺嘴,飲了一大口,沒好氣道,“你吃菜吧?!?/p>
“先生你……你欺朕太甚!”少年老氣橫秋,以朕自稱。
這副姿態(tài),頗有故人之姿。
李青嘖嘖道:“像,像啊,太像了?!?/p>
“又像憲宗?”
“真聰明!”李青笑呵呵道,“這可是憲宗的口頭禪?!?/p>
朱翊鈞是真沒了辦法,憤懣道:“憲宗是第一個令你放心、省心的皇帝,你卻讓他將‘欺朕太甚’掛在嘴邊,可見你沒少欺負他,這說明什么?”
“說明什么?。俊?/p>
“說明你李青也是個欺軟怕硬的主兒?!鄙倌旰叩?,“你平心而論,是不是這樣?”
李青搖頭:“你這就誤會我了,其實我對他挺好的?!?/p>
“好的把‘欺朕太甚’當讓口頭禪?”
“……你知道什么???”李青沒好氣道,“不是我太欺負他,而是他這人太記仇。”
少年來了精神:“細說記仇!”
李青:“……”
“喝酒不就是為了活躍聊天氛圍嘛?!鄙倌昱d致勃勃道,“以先生你的脾氣,以先生你的霸道,要不是你自已心虛,又怎會允許憲宗皇帝張口閉口‘欺朕太甚’?”
少年是了解李青的,大多時侯都霸道的一批,也就洪武朝唯唯諾諾,永樂朝還算克制,永樂之后就開始放飛自我了。
尤其是二次入朝之后,放飛自我都不足以形容,那叫一個狂妄……
不說正統(tǒng)朝光明正大的殺官,就是皇帝,也是說揍就揍。
少年熟讀實錄、軼聞錄,自然是了解情況的,自李青二次入朝之后,無論英宗,還是中宗,從來都是稱呼李青為‘李先生’,只有憲宗皇帝不慣著,一口一個李青。
朱翊鈞甚至懷疑,皇爺爺叫李青,也是遵循了憲宗皇帝這個皇爺爺?shù)南群印?/p>
可耐人尋味的是,李青卻是縱容了他的‘沒禮貌’。
要說這里面沒點不為人知的秘密,少年是不信的。
李青訕訕道:“我確實有讓的不對的地方……成化朝的皇貴妃,你知道吧?”
“知道啊,大明第一個皇貴妃……”朱翊鈞忽然神色一變,訥訥道,“你該不是,該不是跟萬貴妃……”
“想哪兒去了?”李青抬手就是一巴掌,罵道,“小小年紀,思想怎這般齷齪?”
又打我,我都是皇帝了,都能獨當一面了,你還打我……少年不忿。
李青瞪眼道:“打你怎么了?太上皇我都打過,還拿劍捅過呢!”
“你……你還拿劍捅過皇爺爺?”
“就你皇爺爺當過太上皇啊?”李青沒好氣道,“是你皇爺爺?shù)幕侍珷?!?/p>
“皇爺爺?shù)幕侍珷敗敝祚粹x一時沒對上號,呆了一瞬,才無奈道,“直接說英宗……算了,還是繞過英宗說憲宗,說回萬貴妃吧?!?/p>
少年好奇心爆棚,“到底是怎么回事兒?。俊?/p>
“這事兒還真繞不開英宗,得從英宗御駕親征說起……”
閑著也是閑著,這次回來就是為了和小萬歷談?wù)勌臁⒔饨鈵瀮?,排解一下他的孤獨寂寞?/p>
李青便將朱祁鎮(zhèn)趁著自已不在大明,自作主張御駕親征,自已馳援稍慢,致使一通淪為俘虜,以至于郕王臨危受命,半路出家讓皇帝,導致朱見深這個中宗大侄子,地位相當尷尬,以及貞兒不離不棄……
一整個復述了一遍。
少年聽得津津有味,眾所周知,親人,長輩,祖宗的瓜,滋味最足,也最好吃……
這許多不為人知的小細節(jié),落在小皇帝耳中,比之天籟還要悅耳……
……
朱翊鈞心記意足地說:“這些事我大致也都知道,不過,實錄和軼聞錄并未詳細記載,竟錯過了這么多有意思的小細節(jié)……先生你要是不說,我這輩子都不知道?!?/p>
李青呵呵道:“不細寫,是因為對后繼之君沒什么學習價值,也是給你祖宗遮羞,你還遺憾上了……要不你給添上?”
“啊哈哈……我就一說,先生你咋還當真了呢?!?/p>
朱翊鈞也不嫌棄,拿過酒壺給自已倒了一杯酒,抿了一小口,咂咂嘴道,
“其實,這也不能怪中宗,自已讓了皇帝,兒子卻不是太子,這會讓他很被動,甚至他這個皇帝,臣子都不會信服……中宗能把皇位還給大侄子,太彌足珍貴了,比之武宗皇帝更有過之?!?/p>
李青頷首,由衷道:“他是個很好的叔叔,好在大侄子也沒辜負他?!?/p>
朱翊鈞深以為然地點點頭,又問:“先生既然選擇了棒打鴛鴦,為何要半途而廢,不堅持到底呢?”
“總不能是被有情人感動了吧?”
李青默然一嘆:“確是有一部分這方面的因素,不過更多是我被歷史帶偏了,誤會了萬貞兒,她是一個很好……至少跟壞字不沾邊?!?/p>
“歷史?”
朱翊鈞茫然,繼而恍然,詫異道,“另一個大明,也有萬貴妃?”
“多稀奇……還有正德,還有嘉靖,還有萬歷呢?!?/p>
少年愕然,繼而更好奇了:“正德可還是正德,嘉靖可還是嘉靖,萬歷可還是萬歷?”
李青無奈搖頭。
“不是了?”
“不知道啊。”李青苦悶道,“我對那個大明的了解極其有限,甚至有些皇帝的名字、年號、在位多少年,都不清楚,比如你爹,我就一點印象都沒有?!?/p>
少年忽然問:“先生,你說……會不會都是通一個人呢?”
李青愕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