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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30章 你確定要這樣嗎?

寶月躺在地上,背對著床,蜷縮在獸褥里,悄然流淚。

王揚躺在床上,沉思默想,完全沒有睡意,心里反復盤桓著幾件事。

首先是想田大刀是什么情況?是真不打算來了還是待價而沽?又或者他故意穩(wěn)住,想試我反應?

這人不笨,按理說不該選與自已為敵的那條路。可世上的事有時就是沒什么道理,得做好他犯蠢的心理準備。其次關(guān)于兩個族長和大巫祝,他已經(jīng)打聽了三人的性格喜好,設(shè)想了幾種情況,并制定了不同的應對策略,但也只是大方向上的,真正臨場,還得靠隨機應變。

然后是反思這次被俘。

此次被俘看似是意外事件,是自已不了解蠻族戰(zhàn)斗風格導致的,但歸根到底還是指揮經(jīng)驗不足,布置不夠周密。既然知道那支“親衛(wèi)隊”是臨時湊的,也知道蠻兵紀律性不是很強,那為什么不三令五申?為什么不下死命令,說親衛(wèi)敢離左右者斬,這樣他們還敢不管不顧地往前沖?王揚到現(xiàn)在還不知道是自已“呀突突叉”的命令出了問題,繼續(xù)進行嚴厲甚至苛刻的自我剖析和批判,進而反省,總結(jié)經(jīng)驗教訓:

如果小珊在,絕對不會出現(xiàn)這種情況,但殺小登這步棋沒錯,小珊是最合適的人選,若是再重來一次呢......嗯......再重來一次的話,自已恐怕還是會派小珊去,這樣成功的機率最大,但自已不會再跟著沖鋒了,當時敵軍已經(jīng)喪膽,直接下令出擊就好。留下一隊人護著自已坐鎮(zhèn)后方,這樣更穩(wěn)妥?!秾O臏兵法》言“斗一、守二”,莫里斯一世建議夜襲中應該始終留一部分部隊作為預備隊,“不參與任何進攻行動,直到我軍需要撤退時再投入使用”。還應該備馬,即便馬匹不足,留下一匹也好。唉,或許是自已過高地估計了主帥跟著沖鋒對于蠻兵士氣的意義......

不,不全是這樣。

什么要契合蠻軍風氣,什么擔心威信不足,擔心人少氣弱沒沖勁要鼓舞士氣.....這些固然是自已跟著沖鋒的原因,但王揚你敢說自已沒有在敵兵敗逃之后過于興奮?敢說沒有因為勝券在握而放松警惕?敢說沒有一點點上頭,一點點想體驗在戰(zhàn)場上跟著大隊一同沖鋒奔跑的感覺?

這就是輕率!是初戰(zhàn)告捷后的自滿與浮躁導致的輕率!

戰(zhàn)場之上應時刻保持清醒,縱勝勢如潮涌,已心亦當做磐石,制喧嘩而守靜篤,御奔雷而氣恒定。

想駕馭千軍萬馬,首先先要駕馭的是自已的心。以后若再臨戰(zhàn),須當警醒,不僅要防敵情,更要防已心,防自已因勝而驕、因戰(zhàn)而狂的心。

戰(zhàn)場是個既規(guī)律又混沌的地方,什么奇葩事都可能發(fā)生,古今中外皆如是。有指揮官被自已人誤殺的;有本來大敗,但卻誤以為大勝沖過去追敵的;有打完回營結(jié)果誤至敵營的;有被隕石砸的.......為將者的藝術(shù),從來不在于杜絕意外,而是當意外發(fā)生時,能盡可能減少意外對已方帶來的傷害,甚至于利用意外,將其轉(zhuǎn)化為于我有利的戰(zhàn)機......

最后就是如何處理蕭寶月的問題。從情感上來說,兩人生死之間,通力配合,也算共患難,王揚殺心沒之前那么盛了。不過小登捏著自已把柄,不趁這個機會滅了她,有點可惜,等脫困離蠻,小登魚龍入海,那就強弱異勢了。雖然已經(jīng)擬了幾個既殺寶月又不惹蠻人懷疑的辦法,但關(guān)鍵是如果心一、憐三不死,只殺小登反而釀禍。相反,如果留下小登,有個幫手在,對自已確實也有助力,只是——什么動靜?

“別哭了......”王揚突然開口。

寶月倔強地用手抹著眼淚,冷冷道:

“不用你管?!?/p>

“我也沒想管,主要你總吸鼻子,有聲......”

寶月破防,直接哭出聲!

王揚揉了揉太陽穴:

“其實我也是勝之不武,畢竟答題本來就占劣勢。這樣,你也給我出道題,說不定我也答不上?!?/p>

寶月哭其實也不光是因為輸了賭賽。她雖然不像一般的閨閣小姐那樣不經(jīng)風雨,但畢竟沒吃過這么多苦頭,沒受過這么大的磋磨,更不用說經(jīng)生死了。從她軍敗到被捉再到扮成月奴,每一步對她來說都是前所未有的考驗,第一次干粗活,第一次吃硬餅,第一次睡地上......仿佛一夜之間,從云端跌落泥沼。

她辛苦,她困頓,她焦慮,她害怕。她咬牙撐著不表現(xiàn)出來,她努力鎮(zhèn)定著配合王揚騙這些蠻人,她知道現(xiàn)在看似穩(wěn)定了局勢,但其實危機四伏,兩人只要一個失誤就可能導致滿盤皆輸,外界隨時一個變化都可能成為他們無法應對的災難。就像現(xiàn)在這個難眠的夜晚,它如此靜謐,如此......恬淡?反正和白天比好像確實是難得的恬淡了,但誰又知道,這是不是兩人生命里最后一個夜晚呢?

再加上想念母親,加上自傷身世,加上被王揚反復“欺負”,最后連簪子都輸給他了,再加上一些說不清、道不明的原因,她一時忍不住,便哭了出來。

不過她雖是女兒身,卻一向不肯做女兒泣。方才是被氣急了哭出聲,已覺有些丟臉,現(xiàn)在聽到有機會扳回一局,立刻停止自傷自憐,擦去眼淚,壓下哽咽,憤然說道:

“你別后悔!”

王揚也沒睜眼,聲音裝作鄭重其事的迎戰(zhàn)姿態(tài):

“不后悔,來吧!”

寶月無聲。

“來不來了?”

“別催!”

過了一會兒,寶月說道:

“我這是一首詩迷,謎面是一首詩,謎底還是詩,準確來說是古詩中的一句。我下面說謎面了,你聽好:

客路侵風霜,憂兒受寒涼。

莫急前程遠,燭淚五更光。

猜吧!”

“你說謎底是古詩中的一句,那這古詩是什么朝代寫的?”

“那怎么能告訴你?”

“那這句詩有幾個字?”

“自已猜!”

王揚凝神思索。

寶月等了一會兒,見王揚不出聲,得意道:

“怎么樣了?”

王揚閉著眼,虛空拱手:

“猜不出,認輸了?!?/p>

寶月狂喜?。。?/p>

大有揚眉吐氣之感?。。?/p>

她臉上淚痕尚未干,眉眼卻已彎成了月牙,是煙眸半褪霞初透,喜靨新開月乍明!笑吟吟道:

“原來王大才子也有認輸?shù)臅r候??!”

王揚嘆氣道:

“你這題出得好難,不認不行啊。今天我算是栽到你手上了......”

寶月聽見王揚這句服軟的話,只覺胸中那股憋了許久的氣一下全順了!直接爽飛!

王揚微微睜目,瞄了蕭寶月一眼,見她一邊偷感十足地壓著聲音笑,一邊狠拍自已那可憐兮兮的小鋪蓋,便重新閉上眼,心道:

這倒霉孩子,鼻涕泡都快樂出來了......

寶月笑得渾身發(fā)軟,好一會兒才勉強止住。笑聲既歇,蘭息初平。斂狂喜之顏色,復貴女之儀形。細指輕掠云發(fā),玉頸纖昂霜凝。雖無明鏡照影,自有風姿獨映。很快便恢復了美麗大方的模樣。

她朝著王揚,伸出手掌:“拿來。”

王揚隨口應道:“拿什么?!?/p>

“我的簪子,你既答不出來,把簪子還我?!?/p>

王揚睜眼!

他轉(zhuǎn)向?qū)氃?,皺眉道?/p>

“之前可沒說賭簪子的事兒。”

“這還用說的嗎?你出題騙我簪子,自已承認‘勝之不武’,讓我考回來!考回來的意思不就是公平起見,我也以同樣的方式考你!方式相同,賭注自然相同!總不能你贏就有彩頭,我贏就白贏了!我也不占你便宜,只要我的簪子,拿來!”

蕭寶月理直氣壯!

“不行,事先只說答題,并沒說賭注?!蓖鯎P直接拒絕。

寶月也不管這那,湊到床邊,伸手就去王揚枕邊拿簪子。

王揚眼疾手快,扣住金簪!

寶月怒道:“你能不能講點信用?!”

王揚睜大眼睛:“是我不講信用嗎?”

寶月直接上手強搶:“把簪子還我?。?!”

王揚一把捏住蕭寶月手腕,沉靜的目光迎上蕭寶月羞惱卻又格外明亮的眸子:

“蕭娘子,你確定要這樣嗎?”

蕭寶月也不知道為什么,感覺自已的心越跳越快,呼吸越來越緊!先前明搶的勇決勁兒一下子散了大半,竟不敢再看王揚的眼睛,連臉頰也不受控制地泛起熱意!她也不明白自已為什么就慌了神,想要壓下這份慌亂,可那心慌卻像藤蔓似的纏上來,擺不脫也掙不掉。

王揚見蕭寶月不搶了,也就松了手,認真說道:

“咱們可不帶明搶的?!?/p>

腕間的溫度驟然消失,那股令人心悸的慌亂也散了一些。寶月強作鎮(zhèn)定,暗暗吸了口氣,將方才翻涌的紛亂壓下,重新抬眸時,眼底已恢復了之前的勇決。

她稍稍后撤,拉開恰當?shù)木嚯x,語氣卻更堅定了!

“王公子,勝負有約,愿賭服輸,我們方才幾局都是答題贏賭。你現(xiàn)在既不答出題,賭注就要輸還給我,這不只是信義,也是公平?!?/p>

王揚見蕭寶月執(zhí)拗的模樣,手掌離開金簪,無奈道:

“好吧......”

寶月心中一喜,正要去拿簪子,卻聽王揚輕聲說道:

“不如子之衣?!?/p>

寶月身子猛然一縮,花容失色!

“你你你......”

寶月驚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,只覺渾身的血液都快凝固!眼神里滿是難以置信!

不可能!這不可能?。。?!

只聽王揚續(xù)道:

“你這謎出得確實挺巧的。謎面是四句詩,謎底是一句詩。按正常來說,每句射一字,謎底應該是四言詩句,但答案偏偏是五言,你這么短時間內(nèi)就能編出如此精巧的謎題,確實厲害??吐非诛L霜,憂兒受寒涼。莫急前程遠,燭淚五更光。首句是游子本來要上路做行客,可偏偏來了風霜,再聯(lián)系后文,就知道這個游子沒走成,是否定,等同一個‘不’字。憂兒受寒涼,兒就是子,射了個‘子’字,同時這句帶出母親,連帶下句‘莫急前程遠’,這是母親對兒子的囑咐,母為女,囑言為口,女加口就是個‘如’字。

母親擔心兒子受涼,晚上不睡,以至燭火一直燃到五更天,那母親在做什么呢?當然是趕做衣服了。這里隱了個‘衣’字。一針一行,來回穿線,象形‘之’字,同時游子出行,準備到遠方,到也同‘之’字,五個字連起來就是:‘不如子之衣?!@是《詩經(jīng)·唐風》中的《無衣》,下一句是‘安且吉兮’。蕭娘子以此為題,想來是心中有憂,暗中祝禱我們此行‘安且吉兮’,又以母子為題作詩迷,或許是想阿母了吧......”

寶月瞠目結(jié)舌,不能更置一辭。

緩了好一會兒,這才艱澀開口問道:

“你既然猜出了,為什么之前不說?”

“呃......反正沒賭注也無所謂,主要是怕你輸了之后再哭,你一哭吸鼻子有聲,所以就——”

寶月再次破防!

再次哭泣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