傅翊來蔚陽并非是為來抓她。
在庭院中乍見時,傅翊那一瞬間的驚異做不得假。
他此行該有他要辦的事……哪里有那么多功夫同她糾纏?
——程念影本是這樣想的。
“過來,跟我走。”傅翊平靜地又重復(fù)了一遍。
程念影磨磨蹭蹭地走上前去,卻沒有將手搭在他掌心。
傅翊的目光從她頭頂一掠而過,跟著若無其事地收回手,倒顯出極好的脾氣。
這一幕顯然超出了岑瑤心的認(rèn)知。
她壓下驚疑,做出“請”的姿勢。而后一行人就這樣出了岑家的大門。
大門處停著兩駕馬車,左灰右藍(lán)。
岑瑤心有心問話,便主動指著那藍(lán)色馬車道:“小禾姑娘與我同乘吧,老宅并無管事的主母,也不知底下人有沒有怠慢你,我同你說說私房話?!?/p>
這話端莊得體,無可挑剔。
但傅翊還是斜了一眼過來,看似溫和地笑笑:“岑姑娘,她隨我同乘?!?/p>
岑瑤心也不糾纏,痛快地道了聲:“好。”
地面的雪已鏟過,馬車碾過濕潤的泥土,就這樣朝山下駛?cè)ァ?/p>
程念影抵住車壁,扭臉對著晃動的簾帳,一言不發(fā)。
傅翊今日與昨日仿佛兩個人,他沉靜地抬手煮茶,并分出了一杯推到程念影面前。
程念影遲疑片刻,還是拿起了那杯茶。
果真是個吃軟不吃硬的。傅翊盯著她,同樣舉起了杯盞,不深不淺地飲了一口,正巧遮住他此時深沉的神情。
“去哪里?”程念影開了口。
總不能是帶她回御京吧?
“去街上?!?/p>
隱隱的喧鬧聲已近。
哪怕天氣愈冷,街市上竟依舊不減人間煙火氣。
程念影將簾子掀起一角,眼見著這條路越來越眼熟,最后竟停在了……她先前租住的地方!
程念影猛然扭頭看向傅翊。
傅翊起身伸出手,替她抵住車簾,整個人似是將程念影框在懷中。
“這不是來替你找你丟的東西么?”傅翊輕描淡寫。
程念影往后仰了仰,與他拉開些距離:“我先前已從鄰戶找到丟失的一部分,如今再去,恐怕挖不出什么了?!?/p>
傅翊保持姿勢不動:“從他們口中也挖不出什么來嗎?”
程念影覺得他越靠越近,當(dāng)即從他手臂底下鉆出去,先跳下了馬車。
馬車?yán)锏母雕茨罅四笫止牵珠]了下眼,方才恢復(fù)到平靜無波的模樣。
彼時另一駕馬車上,丫鬟探頭道:“怎么到這里來了?平安巷不是那些破落戶的住處么?”
丫鬟一邊說還一邊皺眉:“莫叫那些粗鄙人,沖撞了姑娘和郡王?!?/p>
岑瑤心也疑惑,她道:“是郡王吩咐的?!?/p>
她本意是想帶丹朔郡王去坊市間最熱鬧的一處走走,那里有絹花展。
岑瑤心跟著下了馬車,還沒站穩(wěn),便聽見有人大罵:“滾滾滾,發(fā)什么瘋!”
程念影這廂走近,發(fā)現(xiàn)她昔日租住的小院兒外,已經(jīng)圍了六七個看熱鬧的人。
這些人的神情,正如當(dāng)初聽聞縣令被嚇?biāo)懒艘话恪?/p>
他們覺得新鮮,有樂子。
程念影皺著臉,走上去將人撥開。
“擠什么?”前頭的人不耐回頭,待看清是個美人后,便又住了嘴。
只是這姑娘瞧著怎么有些眼熟?那人咂咂嘴。
沒等他想明白呢,程念影已經(jīng)來到了院門口。
她原先住的那間門戶大開,門口立著個七歲多的小丫頭,梳兩個花苞髻,正抽抽噎噎地哭著:“我沒有撒謊,娘,我沒有撒謊……”
原來程念影被帶走后,這里便立即又被租給了一對母女。
程念影目光一轉(zhuǎn),看見了小丫頭的娘。
婦人梳著的發(fā)髻已經(jīng)散亂下來,身上松垮地?fù)е患稚?,她狼狽地坐在地上,去抓鄰戶葛郎的腿:“她沒撒謊,你聽見了嗎?還我!”
“將我的東西還我!”
葛郎早先叫程念影撞歪了肩膀,又一腳踹中了胸口,落下了一呼吸就抽痛的毛病。因而程念影雖被帶走了,但他的日子也不好過。
這身上一疼,就難免脾氣更惡劣。
若說那日程念影問上門來,他還勉強有個人樣。如今面對這婦人,他是連裝也不裝了。
惡形惡色地指著婦人嚇:“你這般糾纏不休,只好叫差老爺將你抓走,留你那女兒,要么被賣到館里去,要么活活餓死……”
這話勾起了程念影遙遠(yuǎn)的回憶。
她很早前在樓里的時候曾想過,她的親生父母是不是也因這樣無奈,才讓她流落到殺手組織里去的。
如今她見了楚珍,知曉并非如此。
但眼下卻活生生地貼合了她往日的妄想。
程念影一步踏進(jìn)了院子。
婦人仍在哭喊,并未留意到她:“不成!不成!”
婦人慪得發(fā)抖:“還我……只還我一些也好。我亡夫遺物還我……”
“你聽不懂人話嗎?我說了,你的東西丟了與我們有什么相干?”
葛郎拔腿欲走,聽見背后脆生生地響起了少女的聲音。
“她們不是本地人嗎?”
“什么?”葛郎回頭,見到程念影,他瞳孔一縮,本能地后退半步,胸口又咚咚跳起來。
痛。
很痛!
“是你……你怎么出來了?”葛郎難掩驚恐。
婦人這時卻如夢初醒般,聲音顫抖地強調(diào)起來:“不錯,不錯!我們并非外鄉(xiāng)人,為何還如此對我們?”
葛郎摸了摸胸口,勉強壓下驚,回頭惡狠狠道:“你從外頭嫁來的,自是外鄉(xiāng)人!”
婦人伸手去拉女兒:“那游月,游月是我亡夫的骨血,她總是本地人了吧?”
葛郎從她憤怒的神情中獲得了快意。
他要拿捏別人還是一如既往的容易??!
頓時對程念影的害怕都去了三分。
他挺直腰板,眼睛盯著程念影,似是故意給她看。
“若真是你丈夫骨血,你母女二人為何淪落到要來這里?。空l知是哪里的野種?!?/p>
程念影指骨捏得噼啪作響,猛然一抬手,卻被人從后頭抓住了。
傅翊不知何時來到了她身后。
“別動?!?/p>
院子里倏然一靜,眾人本能地將目光聚在了傅翊身上。
錦衣華服,玉冠瑩瑩,氣質(zhì)軒然霞舉……叫人圍觀者都本能地心間一顫。
葛郎松了口氣,重新露出笑臉:“對,這位公子說得對,別動,你若再動,恐怕你也和他一起……”
傅翊信手從護(hù)衛(wèi)腰間抽出刀來,向前一送。
“噗嗤——”正入那葛郎腰腹間。
葛郎不可思議地瞪大眼,連慘聲都發(fā)不出來。
傅翊順勢輕捏兩下程念影的腕子道:“你那身份憑據(jù)拿得也不容易,若動手殺人,沒有道理?!?/p>
“我殺人,無須講道理。”
他說著,并未抽刀,而是手腕一轉(zhuǎn),在那葛郎腹間生攪了一圈兒。
葛郎喉中“咯咯”,張嘴噴出血,而后轟然倒下,渾身抽搐,但就是遲遲不絕那一口氣。
周圍的人猛然醒神:“殺、殺人了!”
“他殺了老葛家的獨子!”
岑瑤心在后頭深吸一口氣,有些震撼地將目光從傅翊身上收回。
她沒有看錯。
她在御京時便覺得丹朔郡王并非溫柔郎君。他皮囊之下,藏的是魔。
只是岑瑤心沒想到,對她愛答不理的丹朔郡王,卻在蔚陽為一個小丫頭動了手。
這時只聽見“刺啦”一聲。
那是護(hù)衛(wèi)們拔刀的聲音,頓時將那些大喊大叫的百姓都震住了。
他們惶恐又瑟縮地望著這頭:“他,他是外鄉(xiāng)人……”
“從前沒見過。”
“外鄉(xiāng)人怎能在蔚陽的地界上這樣猖狂呢?”
“該、該去報官!縣尉一定會將他抓起來?!?/p>
程念影聽著他們的對話,突然有些想笑。
她便也真抿唇微微笑了起來。
嗯,這里的人,比傅翊討厭多了。
“報官?”岑瑤心插聲,“不必了?!?/p>
傅翊將刀丟回給護(hù)衛(wèi),轉(zhuǎn)過頭,一點血跡濺到他眉間。
那往日越是溫柔的眉眼,此時沾了血便越是顯得森然。
他微笑道:“豈能不報?該報,我正要見見此地的縣官?!?/p>
岑瑤心將聲音吞了回去。
作為岑家人,當(dāng)然不希望將縣衙攪合進(jìn)來。但她又不好忤逆傅翊。
“好,我讓二伯也過來?!贬幮牧⒓词沽藗€眼色,吩咐隨從,“回去傳信?!?/p>
那葛郎的妻子和兒子,聽見外頭的喧鬧聲哪里還坐得住?
他們還以為是葛郎又犯了脾氣,失手將人殺了。
等走出來,卻見葛郎倒在血泊中。
“??!”葛郎的妻子慘叫一聲,當(dāng)場嚇暈。
他那兩個兒子倒憎惡地瞪著程念影:“又是你!你,你這個壞女人!”
傅翊這才松開程念影的手腕,緩緩走近,一腳將其中一個踹倒踩在地上,鞋尖碾過,血跡卻未擦凈,而只是擦花了。
傅翊不禁微微皺眉。
一旁的人直看得毛骨悚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