風(fēng)從殿前卷過,卷起一股濃烈寒氣。
“梁王殿下?!?/p>
見到梁王帶著程念影走出來,宮人們都難掩驚奇。
先前在紫宸殿上,不是這人接連大放厥詞,攪亂了陛下親審嗎?她竟還能活著出來?
宮人們心頭的驚奇還未消散,江慎遠也陰著臉走了出來。
“江指揮使?!睂m人們也恭敬地喚了一聲。
近來他們總見到江指揮使在御前出入,自然不得怠慢。
只是臉色難看的,怎么成了這位?
“殿下?!辈贿h處等候的梁王府中人,快步迎上來。
“帶江指揮使回王府,莫要讓他跑了。”梁王頭也不回地道。
這話好似將江慎遠視作階下囚般,江慎遠的臉色又如何能好得起來?
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已殘缺不全的手。
皇帝放棄了他。
就這般放棄了他。
江慎遠重新抬起頭,看著程念影跟隨梁王跨過宮門。
……今日境地,都是因抓了一個她。
江慎遠牙齒緊叩,發(fā)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細微響動。
事已至此,豈會后悔?豈能后悔?若怪到岑瑤心頭上,反顯他可笑了。
江慎遠完好的那只手掌緊緊一捏,隨即快步跟了上去。
待轉(zhuǎn)過幾道門,程念影二人卻走向了截然不同的方向。
“江指揮使,請隨我走這邊?!绷和醺娜藢⒔鬟h攔住了。
他們要去哪里?
江慎遠皺皺眉,但很快又恢復(fù)了冰冷的表情。
接下來,皇帝的事如何被攪亂,又與他何干呢?
*
程念影要再看一眼昭寧,梁王便帶著她去了。
梁王與昭寧年紀相去甚遠,彼此間自然不算親近。但即便如此,再見到還未下葬的昭寧尸身,梁王還是覺得胸口如遭重重一擊。
“她死得冤枉?!?/p>
梁王感嘆一聲的時候,程念影已經(jīng)蹲下身去,仔細檢查起了昭寧的刀口。
其實先前在佛堂的時候,程念影就查過一遍了。
程念影輕聲喃喃:“兇手右手持刀,斜著捅入了昭寧公主的腰腹間。這一刀劃爛了昭寧公主的衣裙,下手并不利落,衣裙切面不干脆,先輕力再重勁。兇手有猶疑。
“捅入后,許是害怕一刀不致死?但又一時失了再捅刀的力氣。便遲遲不敢拔出,才導(dǎo)致刀柄與刀刃連接處,在昭寧公主的皮膚上留下了抵緊的印痕?!?/p>
程念影一邊說,一邊捏起手掌,作握刀狀。
看管尸身的宮人敢怒不敢言,只能期期艾艾地開口:“梁王殿下,不能任由此人褻瀆公主尸身啊?!?/p>
程念影充耳不聞,作勢送出手中無形的刀。
“個頭不對?!彼嚨氐?。
梁王猛地上前一步:“什么不對?”
程念影扭著腦袋看他:“這個刀口,于我來說太順手了些?!?/p>
“嗯?那又怎么……”梁王話還沒說完,便自個兒想明白了,“傅翊比你高,若是他持刀,刀口不該在這里。于他來說,這樣并不順手?”
程念影輕點了下頭:“嗯?!?/p>
周圍守著的宮人聽見這句話,面色悄然變了變。
這下不再僅僅是動口好言相勸了,他們撲了上來,想去拉程念影。
梁王腰間長劍裹著劍鞘,就這樣橫著一掃,頓時將四個宮人絆倒了三個。
“說話便說話,動手動腳作甚?一邊站著去!”
宮人面上發(fā)青又發(fā)白,只得使眼色讓其余人去向陛下稟報。
“也就是說動手的人,該是與你差不多身量的女子?!绷和跽?。
“嗯。”
這“木荷”嫌疑很重了!
話到嘴邊,梁王又吞了下去。
昭寧之死,實在給他狠狠敲了一記警鐘。
恐怕一旦話傳進父皇耳中。
父皇便會警覺起來,將他牢牢擋在此事之外。
他垂下眼,目光從“小禾”的面龐上輕輕掠過,心下更覺酸痛。
那句在喉間盤桓已久的“她是我的親生骨肉”,到底都沒能說出來……
昭寧尚死得蹊蹺……他又豈敢賭,父皇會看在他的面上,對小禾愛屋及烏?
梁王壓下心中隱痛,清了清嗓子,啞聲問:“還要看嗎?”
程念影用余光將那些宮人的小動作收入眼中。
“不看了?!?/p>
皇帝該急了。
“嗯,走吧,我們回去?!彼⌒牡刈o著她才是。
這廂前腳離開,后腳皇帝的人就到了。
“人走了?”
“走了,公公。”
皇帝身邊伺候的大太監(jiān)輕嘆一聲,皺著眉匆匆轉(zhuǎn)身回話去了。
這廂回到王府,梁王第一件事便是找到江慎遠。
他將門關(guān)上,高大的身影站在那里分外壓人。
“梁王這是想為小禾出口氣?”江慎遠悄然抓緊了袖中劍,面上倒是沒有退縮。
梁王將佩劍往桌上重重一拍:“本王想知道她在少虡樓中的過往?!?/p>
江慎遠神情怪異,但還是慢慢放松了握緊的手掌:“她來到少虡樓時,年紀尚幼,不會哭也不會笑?!?/p>
“她怎么來的?”
“殿下這話問得奇怪,自古淪落到做殺手的,自然不是孤兒,便是被父母親人為一吊錢賣出來的窮苦人?!?/p>
她不是孤兒。
梁王捏緊拳頭,一拳砸在桌上,正砸中了江慎遠搭在桌邊的小指。
江慎遠臉色發(fā)青,卻生忍住了沒有吐出痛呼聲。
梁王看著他,擠出聲音:“本王問你,你答就是?!?/p>
……
直到天明,梁王方才離開這間屋。
江慎遠抬手擦了擦臉上的血。
梁王對程念影的在意簡直過了分……縱使是郎有情,這份情意也太重了些。
到底是哪里不對。
江慎遠隱隱抓住了些什么,但又遲遲理不清頭緒。
……
梁王揣著難以言喻的心痛走出去沒多遠,就碰上了程念影。
“你在……等我?”
程念影在月色下緩緩轉(zhuǎn)身,她將指尖從鼻間挪開。
“怎么了?在聞什么?”梁王不由追問了一句。
程念影方才去吃了一粒藥。
嗅覺聽覺重新變得敏銳的同時……她抬起臉道:“發(fā)現(xiàn)了一些關(guān)鍵的證據(jù)。”
梁王這會兒都忘了是在救自已的敵人了。
他不禁欣喜道:“是嗎?小禾真是厲害!”
“我明日想去監(jiān)牢里見傅翊?!背棠钣暗?。
梁王牙關(guān)咬緊,咬了又咬,狠狠心:“好!去!我想法子?!?/p>
程念影歪頭看了看他。
“怎么……”
“梁王為何處處幫我?”
“我……本王……從來樂于助人?!绷和鹾黹g發(fā)哽,仍是難以啟齒說出真相,“先前助你離開郡王府,不也是……如此?”
再等等吧。
眼下處處憂患,他也拎不清自已在小禾心中是否已積累夠了足夠多的好感。
再等等……等到真相揭開那日,他終于能放下糾結(jié)于心的負罪之感,他能坦然地承認自已是如何有了這樣一個女兒。
梁王心中艱澀無比。
程念影卻開了口:“不是因為梁王發(fā)現(xiàn)我是你的女兒?”
梁王霎時張大嘴合不上了。
她她她怎會知道?
梁王做了半晌的心里建設(shè),霎時崩塌得一干二凈。
程念影用力抿了下唇。
傅翊之事,她頻頻借用梁王。
她從來愛恨分明。欲令一個人好時,便會堅定地要此人好下去。欲憎惡一人時,便也會堅定地憎惡此人。
先前對害了母親楚琳的人,她殺意堅決。
可梁王這兩日正好卡在了中間。
這樣界限不明……叫她不能再假裝不知,就這樣含混地一味利用下去。
“我本想過,要殺了我的生父?!背棠钣暗馈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