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允熥依舊在捏著祖父的脖頸,朱元璋那曾經結實的臂膀,如今滿是松軟的贅肉。
但朱允熥的心中,卻根本沒有半點,認為他祖父已老的意思。
他是表面上的老,而內心,依舊是那頭噬人的猛虎。
就在剛才,倘若他急匆匆的要給他的舅舅爭權。那可能......今日的談話就是另外一種結果了。
其實無論是朱允熥還是朱元璋,他們爺孫二人都沒注意到一點。他們之間,早不是當年那單純的祖孫了。而是帶著了濃濃的,皇帝和儲君之間,無聲較量的關系。
彼此之間,都各懷心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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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去西北一趟,看出什么沒有?”
夜色籠罩紫禁城,乾清宮暖閣之中,靠窗的位置,朱元璋和郭英面對而坐。
桌子上擺著一壺微溫的黃酒,一盤驢肉,一盤蒸餃,一份燜子,一碟蓮菜。
嘩啦啦....
酒杯倒?jié)M,琥珀色的液體在燈火之下,仿佛蒙著一層油光。
“秦王醇厚!”
郭英的目光看著自已面前的酒,低聲道,“不像之前二爺那么暴躁。十四爺為人寬和,深得人心?!?/p>
朱元璋拿起筷子,夾了一塊蓮菜放入口中,吱嘎吱嘎的嚼著,沒說話。
“至于軍中!”
郭英頓了頓,“曹國公治軍確實有一手?!闭f著,他抬頭,“巡查了陜西各衛(wèi),罷免了數(shù)名帶兵不利的軍校,缺的少的都給配齊了。又從下面,提拔了一大批,敢打敢殺的好漢上來!”
朱元璋依舊沒說話,端起酒杯,抿了一口。
“無論是陜西還是肅鎮(zhèn),曹國公提拔的都是當?shù)匦l(wèi)所的人?!?/p>
“沒用任何,李家在軍中的故舊?!?/p>
郭英繼續(xù)道,“用人這一塊,他沒什么私心。而且很有分寸,比如四川。他雖有編練四川衛(wèi)軍的大權,可卻沒對四川指手畫腳。只是給十三爺去信,問詢成都三護的情況,又給瞿能去公文,問詢都司之事!”
說著,他看了朱元璋一眼,“行事作風,在臣看來。頗有幾分當年徐大哥的味道.....不急不躁,公正公平。”
“評語很高!”
朱元璋終于開口了,聲音淡淡的。
“其實無論是文官還是武官,人情世故是少不了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嘛!”
朱元璋一笑,“可咱想不通,二丫頭那邊,這些年也給了不少人人情,抬舉到關鍵的位置上。但為何,肅鎮(zhèn)那邊,陜西那邊,都沒用他老子當年留下的人?”
郭英放在膝蓋上的手,忽然一抖。
然后他沉思片刻,“曹國公...恐怕是怕步了藍玉等人的前車之鑒,所以在用人和關系上,格外的慎重!”
“他那歲數(shù)...能想到這點?”
朱元璋把燜子,往郭英面前推推,“你愛吃的!”
“是!”
郭英拿起筷子,夾了燜子蘸了蒜汁放入口中。陡然之間,一股辛辣充斥口腔,同時一幅畫面,在他腦海之中鮮明的閃現(xiàn)。
他很久沒有和皇帝單獨吃飯了!
而且吃的還是驢肉,記得那是...很多年前。
有一次他們一群人簇擁著皇帝出宮,在京城一條巷子之中找了一家臟兮兮的小館子。
他們幾人在屋內喝酒吃肉,曹傻子那廝因為犯錯,被罰蹲在門口。
許多事,此刻在他的腦中格外的清晰,但又格外的模糊。既像是昨天,又像是遙不可及。
“是不是上歲數(shù)了,吃啥都不香了?”朱元璋忽然又拿起酒杯。
“不止不香!”
郭英放下筷子,“臣這幾年,飯量也大不如從前。一頓飯,竟是一小碗就夠了!”
朱元璋低聲道,“狼老了吃不得肉,就是快了....”說著,他看向郭英,“太醫(yī)說,咱的身子,最多還有三五年了!”
唰...郭英起身。
“坐!”朱元璋指著自已的右眼,“咱眼睛都看不到了!”
“皇.....”郭英瞬間面色激動,一把拉住朱元璋的手,“重八哥.....”
“哈!”
朱元璋無聲一笑,“很多年,沒聽過這個稱呼了!”說著,他又舉起酒杯,而后一飲而盡,“當年在滁州城外,咱們久攻不下。兄弟們萌生退意,是你在咱的身后大喊,跟著重八哥,死也死在城墻上。不死....打開城池一塊快活!”
“臣...亂世匹夫,生逢明主...”
“咱現(xiàn)在才回過味來!”
朱元璋冷聲打斷郭英,在對方不可置信的眼神之中,低聲道,“殺人,殺的太多了!老兄弟們.....哎!”
曾經的他,手下名將如云。他曾私下自夸,即便是唐太宗麾下,都沒能如他這般,人才濟濟。
可是現(xiàn)在,他手下卻無人可用。不然也不會把西北大權,全權交給李景隆。他如今手中的權柄,可比他老子最鼎盛的時候,還要大幾分。
如今的帝國,是一艘掉頭的巨艦??此破椒€(wěn)的背后,是數(shù)不清的隱患。要從打天下到治天下的轉變,但同時因為打壓武人,武備已經出現(xiàn)荒廢的苗頭。
而既要這天下平穩(wěn)過渡,又不能刀槍入庫馬放南山,就需要有人在其中承上啟下。
“你應該能猜到咱的用意!”
朱元璋的話,讓郭英身子一抖。
后者眼眶發(fā)紅,用力的點頭,但眉宇之間滿是不忍之色。
“但你不知道咱在擔心什么!”
朱元璋拿起酒壺,把兩個酒杯倒?jié)M,“咱擔心的,是咱的兒子們...”
驟然,郭英詫異的抬頭。
其實在他內心深處,覺得皇帝是對李景隆起了提防之心,卻不想皇帝所想的,跟他所擔憂的,根本不是一回事。
“咱的孫子...”
朱元璋嘆氣,“將來要拾掇咱的兒子們,用誰?”
“曹國公!”郭英脫口而出,又急道,“皇上,將來未必...”
“將來必然....”
朱元璋自嘲一笑,“咱早就想明白了,其實這不是咱孫子的錯。不管誰當了皇帝,即便是咱....也不可能容忍,大明朝那么多擁兵自重的藩王。”
頓時,郭英滿是錯愕,無言以對。
“況且人死如燈滅,誰在乎死人的規(guī)矩?”
朱元璋看著郭英的眼睛,“但...若是咱孫子自已的意思,那就罷了!若是...有人攛掇著咱的孫子,拾掇咱的兒子們!”
郭英心里咯噔一下!
皇帝口中的有人,說的是誰?
“別人不在乎咱的話,你是會的!”
朱元璋拿起酒杯,遞給郭英,“咱說的是假如!假如咱死之前沒有安排好,那就要勞煩你了!”
郭英的手,隱隱的抖。
“咱若是死之前都安排好了,那便罷了!”
說著,朱元璋轉頭,忽對著側殿開口,“過來,也賞你一杯!”
郭英轉頭,就見暗處一個人影緩緩現(xiàn)身。
錦衣衛(wèi)都指揮使,宣寧侯曹泰!
唰!
郭英的心,猛的一沉,同時也好似是三九天,被一盆冷水當頭淋下。
大明洪武二十九年十月,洪武帝朱元璋準曹國公李景隆所奏,開設寧夏都司。調悍將,廣西都司指揮使韓觀,為寧夏都司指揮使。在韓觀尚未到任之前,由曹國公李景隆,編練寧夏各衛(wèi)所需兵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