無邊無際的黑，仿佛沉入了不見底的深海。
曲荷感覺自己輕飄飄的，身體像是失去了重量，在混沌里浮沉。
突然，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拽向某個光亮的出口。
空氣里飄著熟悉的楊梅甜香。
樹下，一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女孩正踮著腳往楊梅樹上爬。
最高處，又大又紅的楊梅果子掛在枝頭，誘得她探身子往前。
突然腳下一滑，女孩驚呼著摔下來，卻沒預(yù)想中的疼痛，反而撞進(jìn)一個帶著淡淡藥味的懷抱里。
她仰頭，撞進(jìn)一雙琥珀色的眸子，像漁家渡晚上的星星。
身下是一個坐在輪椅上的少年，皮膚白皙，眉眼清雋。
女孩看呆了，忘了害怕，眨巴著大眼睛，“你長得真好看啊?！?/p>
那是五歲的她，和第一次見面的莊別宴。
從小被養(yǎng)在宗祠的莊別宴，一直遵循著莊氏三百二十一條家規(guī)，從沒被人這么直白夸過。
他的耳根悄悄泛紅，有些不自在別開臉，語氣硬邦邦，“..你小心點?！?/p>
自那天起，漁家渡天不怕地不怕的羊角辮女孩身邊，多了個小尾巴。
小曲荷挎著半滿的楊梅筐，吭哧吭哧往莊別宴家里跑。
她推開那扇總是緊閉的院門，竹筐勒得她胳膊發(fā)紅，卻依舊笑得眉眼彎彎。
小曲荷把那顆最大最紅的楊梅塞進(jìn)男孩嘴里：“赤腳阿伯剛給我摘的，甜！你嘗嘗嘛，不酸的！”
莊別宴起初總是蹙著眉躲開。
他習(xí)慣了戒備和疏離，對這個過分熱情的，像小太陽一樣的女孩，并不適應(yīng)，“我不吃，拿走?！?/p>
可她從不氣餒，一次不行就兩次，次次都很執(zhí)著。
而每次，他都會敗下陣來，勉為其難張口，任由那酸酸甜甜的味道在嘴里蔓延，但好像心里的苦確實被沖淡了些。
后來，小曲荷總推著輪椅陪他去巷子里玩，說是她推，其實每次都是莊別宴自己操縱輪椅。
她會嘰嘰喳喳跟在旁邊，玩累了，她一點也不客氣，直接趴在他腿上睡覺。
陽光暖暖地灑在她臉上，莊別宴看著腿上的人，身體僵硬，一動不敢動。
有一次，她趴在他的書桌上睡著了，醒來時看到他在寫作業(yè)，她看不懂那些復(fù)雜的字，只覺得本子空蕩蕩的。
“燕子哥哥，你的本子好白啊，要是畫上畫就好看啦！”
小曲荷別扭地拿起筆在上面畫燕子。
莊別宴無奈抓住她搗亂的手，幫她擦著手上的水筆漬，“別鬧。”
漁家渡村口有幾個調(diào)皮的小男孩，總是笑小曲荷是“沒爹媽一直住在外公外婆家的野孩子”，還搶過她的楊梅筐扔在地上。
她蹲在地上哭，而那個總是坐在輪椅上的男孩突然站了起來。
他的動作有些僵硬，卻穩(wěn)穩(wěn)地?fù)踉谒砬啊?/p>
孩子們被嚇跑了，小曲荷淚眼朦朧地拉著他的衣角：“燕子哥哥，原來你會走路?。俊?/p>
莊別宴身體僵硬了一瞬，沉默地坐回輪椅。
他偏過頭，臉上帶著慌亂和倔強：“你不能告訴別人，這是我的秘密。”
小曲荷爬起來，走到輪椅前，“什么叫做秘密？”
莊別宴看著她純潔的眼睛，找了個她能聽懂的解釋，“秘密就是，你有一顆特別大特別甜的楊梅，但是你不想給別人吃，只能自己藏起來?！?/p>
“那我知道了！”
她眼睛一亮，拉住他的涼涼的手指，無比認(rèn)真地說，“那阿荷跟燕子哥哥沒有秘密，阿荷最大嘴甜的楊梅都給你吃?！?/p>
胸腔被一種陌生的情緒占據(jù)，酸澀又溫暖。
莊別宴嘴硬，“我不想吃。你以后別去摘楊梅了，等我走了，你被人欺負(fù)了，誰來幫你？”
她急了，拉著他的手搖：“那你不要走好不好？我們一起去摘楊梅嘛?！?/p>
“我一定會走的?！?/p>
“哇！”她小臉一垮，哭的聲音比剛才還大。
“好了好了，你別哭了，我陪你去摘楊梅還不行嗎？”
巷子里的童言稚語漸漸飄遠(yuǎn)。
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。
后來，她聽說他要走了。
小曲荷纏著外公，想燒一個陶瓷燕子給他。
隔壁的時安哥哥主動來幫忙，兩個人在窯廠忙活了好幾天，燒裂了好幾個坯，終于在他離開前，燒出了一個小小的的燕子。
告別在荷花塘邊。
那天的風(fēng)很輕，幾朵晚開的蓮花在風(fēng)中搖曳。
小曲荷把陶瓷燕子遞給他：“燕子哥哥，這個送給你。這個土是赤腳阿伯從山上挖來的，他請過菩薩，說可以幫你去病氣，以后你再也不用坐輪椅了！”
男孩看著那個小燕子，慢慢伸手接了過來。
他低頭看著面前這個眼眶含淚的小姑娘，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緊緊包裹著，又酸又漲。
他摘下脖子上的羊脂玉扣吊墜，輕輕掛在她的脖子上，玉扣溫溫的，貼著她的皮膚。
“這是我媽媽送給我的，你戴著它，就像我在你身邊。你開學(xué)前我會回來，到時候我教你寫我的名字，好嗎？”
少年的聲音有些低啞。
她總是叫他燕子哥哥，而當(dāng)時他也覺得“莊別宴”三個字太難寫，一直沒舍得讓她學(xué)。
“真的？拉鉤！”
“拉鉤上吊，一百年不許變?！?/p>
兩只小手指勾在一起。
莊別宴走了，帶著那個陶瓷燕子。
楊梅季節(jié)也過去了，枝頭的果子落了一地。
小學(xué)馬上開學(xué)報道，她就要離開漁家渡了。
那幾天里，她每天都跑到村口的老槐樹下等，手里攥著他送的本子，每頁都畫滿了燕子。
她等了一天又一天，可那個說好會回來教她寫名字的少年，卻始終沒有出現(xiàn)。
直到那天，一個陌生男人走過來，說“你哥哥讓我來接你”，她懵懂地跟著他走，被強行拽上一輛面包車。
車上還有別的孩子，哭喊聲一片。
她害怕極了。
“外公！外婆！媽媽！爸爸！燕子哥哥！”
她在車?yán)锟藓?，拍打著車窗?/p>
車子越開越快，窗外的風(fēng)景越來越陌生，直到一聲巨響，面包車被一輛車撞得翻進(jìn)了江里。
江水淹沒了她，她拼命掙扎著，嗆著，窒息和絕望包裹著她。
黑暗吞噬了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