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江麥野的有意接近下,去烏傷路上好幾小時的車程,已經(jīng)足夠讓她和大姐熟悉起來了。
大姐介紹自己叫龔艷芬,土生土長的烏傷人,嫁的男人也是本地人,日子在當?shù)剡^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,最大的煩惱就是夫妻倆只生了兩個女兒,婆家一直催著再生一個兒子。
“兒子還沒懷上,我那男人就出了意外走了?!?/p>
龔艷芬說起往事,情緒沒太大起伏。
最困難的時候,是男人剛過世那會兒,婆家說她沒給男人傳宗接代要占他們的房子,娘家又不愿意讓她帶著女兒回去。
龔艷芬天天去找鎮(zhèn)上的干部,說活不下去了就要帶著兩個女兒去鎮(zhèn)政府上吊。
不僅江麥野和曾小虎聽得入神,其他乘客也在聽呢,龔艷芬停頓時,有乘客忍不住追問:
“然后呢?”
“然后我們的房子就保住了。干部把我婆家人批評了一頓,還說我家情況特殊,同意我在房子臨街那面墻上開個窗,我就擺了個縫補的小攤掙錢養(yǎng)女兒?!?/p>
龔艷芬現(xiàn)在說起來是短短幾句話,當時有多艱難,恐怕只有她這個當事人才清楚。
縫補的小攤,只能勉強夠龔艷芬和兩個女兒吃飯,要想掙更多錢是不行的。烏傷自古就有“雞毛換糖”的傳統(tǒng),龔艷芬看那些男人能挑著貨擔出去,她男人沒了,她也能挑著貨擔出門??!
針頭線腦,紐扣拉鏈,就是龔艷芬的小買賣。
“生意不好不壞,比以前的日子強點?!?/p>
龔艷芬謙虛。
別的乘客沒有多想,江麥野和曾小虎卻不信。兩人都猜龔艷芬的生意估計做得不小,否則不會見了鉤織發(fā)帶就產(chǎn)生抄版生產(chǎn)的想法。
這不是單純的買入賣出,是生產(chǎn)。
生產(chǎn)要采購原料,要雇人,比一般買入賣出的小販投入大多了。
不過江麥野和曾小虎誰也沒吱聲。
出門在外財不露白,他倆把人家龔艷芬底細揭了,對龔艷芬不是什么好事。
饒是龔艷芬已經(jīng)克制了不敢炫耀,車廂里也有人唱反調(diào):
“干部們允許你擺縫補攤子,你應該感恩!你倒好,不滿足擺縫補攤又做起了買賣,這不就是投機倒把嗎?”
大家一起扭頭看去。
說話的男人穿著深藍色中山裝,胸前的衣服口袋上別了兩只鋼筆,戴著眼鏡,看長相有四十多歲,干瘦,還一臉苦大仇深。
是個文化人。
龔艷芬心里帶了幾分天然尊敬,好聲好氣解釋道:“我們?yōu)鮽h不適合種地,雞毛換糖是自古就有的。去年,我們當?shù)毓ど叹诌€給大家頒發(fā)了小百貨敲糖換貨的許可證,不算是投機倒把?!?/p>
男人重重哼了一聲:“小地方的干部班子沒有見識,走了錯誤的路,早晚會被掰正。到時候,發(fā)許可證的干部要下馬,你們這些投機倒把的壞分子也會被抓。我們國家落后,就是被你們這樣只圖小利的人拖了后腿!”
“你——”
龔艷芬沒想到這個文化人如此討厭。
大家萍水相逢閑聊幾句,不用這樣咒人吧?
想和男人爭辯幾句,又沒讀太多書,不知從哪里開始辯,龔艷芬臉都憋紅了。
沒讀書的人碰到文化人,天然就矮了三分。
何況龔艷芬內(nèi)心深處,對男人說的那種情況,也是有擔憂的。
“姐,你和一個陌生人說什么。這世上有一種人就是沒有共情能力,對自己經(jīng)歷的一點挫折無限放大,對別人經(jīng)歷的苦難輕描淡寫。你擺個縫補攤也能勉強養(yǎng)活兩個女兒,但孩子們除了要吃飯,還要上學,要穿新衣,將來還要成立家庭,沒有當媽媽的托舉,她們會過得很艱難!”
江麥野淡淡道:“做父母的,沒能力掙錢的先不說,但凡有能力掙錢,為什么不掙?人人都有追求美好生活的權(quán)利,我們每個小家庭好了,國家不就欣欣向榮了嗎?”
江麥野不講什么政策,只說大家的生活追求。
乘客們都在回味她的話,龔艷芬都聽愣了。
江麥野的這些話,每個字都像是鉆進了龔艷芬心里說的。
作為一個母親,想讓孩子們過上富裕穩(wěn)定的生活,有什么錯?
作為一個女人,靠自己勤勞的雙手養(yǎng)家,有什么錯?
龔艷芬的潑辣壓住了對文化人的尊重,也重重哼了一聲:“妹子你說得對,我們普通老百姓能過好自己的小日子就是給國家減輕負擔了,我不做買賣,誰幫我養(yǎng)活兩個女兒?有的人啊,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?!?/p>
“你、你們……唯小人與女子難養(yǎng)??!”
文化人鼻子都在噴氣,一臉痛心疾首,轉(zhuǎn)過頭去不想再看江麥野和龔艷芬。
江麥野還想辯幾句,龔艷芬拉了拉她:“出門在外,別得罪這些心眼小的人。”
經(jīng)過這個插曲,龔艷芬和江麥野比之前更親近,龔艷芬問江麥野兩人去烏傷縣做什么。
曾小虎看江麥野沒反對,就說了半真半假的實話:“廠里派我們出差,去烏傷縣采購一些塑料彩珠,龔姐你有沒有渠道,能給我們牽牽線?”
“塑料彩珠。”
龔艷芬喃喃道:“那倒是巧了,我們鎮(zhèn)的廠子就能生產(chǎn),就是不知道你們能不能看上貨。”
龔艷芬說著,拿出一個塑料袋。
“喏,就是這種。”
五彩繽紛的塑料珠子,或圓或扁,袋子里有一兩百顆。
江麥野抓起一把珠子細看,質(zhì)感比雷向東找的要好,老五真是個實在人啊,烏傷縣還真有彩珠。
江麥野精神一振,拉著龔艷芬的手不放:“姐,我也是死了男人的,也有一個兒子要養(yǎng),這次采購對我來說太重要了,看在咱倆同命相連的份上,姐你一定要幫幫我啊!”
“你、你也……”
龔艷芬語氣里已經(jīng)帶上了同情,沒想到江麥野這么年輕漂亮,也成了寡婦。
江麥野嘆氣:“男人死了我倒是不難過,我們感情本來就不好,他活著時候還和我妹妹不清不楚的,死了也好。但孩子,我是一定要養(yǎng)好的,姐你能理解我這種心情吧,孩子已經(jīng)沒了爸爸,當媽媽的只想給他最好的一切。”
龔艷芬重重點頭。
怎么可能不懂呢。
龔艷芬自己做買賣也遇到過很多挫折,好多次,她都覺得自己撐不下去了,想到兩個女兒才咬牙堅持了下來。
“你放心,我一定幫你們完成采購任務!”
龔艷芬拍著胸口保證。
江麥野感激,曾小虎則是心虛:麥野又騙人了。
轉(zhuǎn)念一想,陸鈞雖然活著但還不如死了呢,麥野不算是騙人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