翌日。
天色剛亮,盧璘便已動身。
沒有急著去新軍營地上任,而是換上了一身尋常青色布衣,帶著兩名隨從,再一次進入涼州府城。
想要在這盤根錯節(jié)的西北立足,首先要做的,便是摸清這里的底細。
順便,看看能不能見一見那位坐鎮(zhèn)西北的肅王。
雖然同朝為官,但盧璘之前沒有機會和肅王打過交道。
僅有一次,還是柳拱上折子提議新政時,遭到肅王激烈反對。
...............
涼州府城街道寬闊,主干道足以容納八馬并行。
兩側(cè)商鋪林立,酒樓、茶肆、當鋪、布莊,鱗次櫛比,一派繁華。
昨日匆忙,如今細看之下,街上行走的百姓,大多面帶菜色,神情麻木。
街上不時有巡邏的士兵走過,一個個盔甲松垮,步履散漫。
外緊內(nèi)松?
這是什么道理?
在街道上漫無目的走著,盧璘注意力很快被街角幾家糧鋪吸引。
這幾家糧鋪,無論大小,門口都掛著一塊一模一樣的招牌。
“豐谷行”。
吸引盧璘注意力是,豐谷行伙計的面貌,和街上百姓完全不一樣。
一個個趾高氣揚,吆喝聲中都透著一股傲慢,路過百姓,大多只是遠遠地看上一眼,便匆匆離去,根本不敢靠近。
一行人穿過幾條街,來到?jīng)鲋荻级礁T前。
涼州都督府,西北三州的最高權(quán)力機構(gòu)。
在這里,都督肅王一手掌控軍政大權(quán),涼州、甘州、肅州的駐軍皆歸他調(diào)配,三鎮(zhèn)邊防將領(lǐng)任免,也都是肅王一句話的事。
除了軍事,西北的錢糧賦稅、官員任免、邊關(guān)貿(mào)易也都繞不過都督府。
地方上繳的稅收,一半直接充作軍費,五品以下的官吏,幾乎都由肅王親自指派。
就連和大夏交易的胡人部落,也得看肅王臉色行事。
上馬管軍,下馬治民。
一句話,西北亂不亂,肅王說了算。
都督府門前侍衛(wèi)森嚴。
隨從上前遞上名帖與調(diào)令。
不多時,一個中年文吏走了出來,自稱是都督府管事。
他接過調(diào)令文書,當看到西北新軍教習使那一行字時,臉上不易察覺地閃過一絲輕蔑。
“原來是盧大人,失敬失敬。王爺正在處理軍務(wù),請大人先入偏廳稍候?!?/p>
管事將盧璘引入一間偏廳,奉上茶水后,便轉(zhuǎn)身離去。
就在這時,隔壁正廳隱約傳來一陣激烈爭吵聲。
“憑什么!憑什么又扣我們鷹揚衛(wèi)的糧草!弟兄們在前線賣命,回來連口飽飯都吃不上嗎?”
一道粗獷嗓音響起,帶著壓抑不住的怒火。
緊接著,是另一道陰陽怪氣的聲音。
“張將軍,話可不能這么說。如今西北邊境安穩(wěn),哪來的什么前線?倒是新軍那邊,幾千張嘴嗷嗷待哺,總不能讓他們餓死吧?”
“新軍?”
粗獷嗓音主人嗤笑一聲。
“一幫流民敗兵,也配吃軍糧?一群廢物,養(yǎng)著他們就是浪費糧食!”
爭吵聲越來越大。
盧璘靜靜地聽著,心神已沉入文宮。
九山河沙盤上,代表著涼州府的光影清晰呈現(xiàn)。
鷹揚衛(wèi),新軍,糧草...幾條關(guān)鍵信息,在沙盤上交織成一張復雜的關(guān)系網(wǎng)。
片刻之后,管事去而復返,和之前的態(tài)度截然不同,滿臉堆笑地回來。
“盧大人,實在抱歉,王爺今日軍務(wù)繁忙,實在抽不開身?!?/p>
“王爺吩咐了,讓您先去新軍營地安頓下來,改日他定會親自接見大人?!?/p>
盧璘早有心里準備,沒有多言,起身拱了拱手。
“有勞管事。”
“不敢當,不敢當?!?/p>
管事連忙側(cè)身避開,隨即對著門外招了招手。
“李虎,你過來?!?/p>
一名五十來歲的老兵應(yīng)聲入內(nèi),身材不高,但看上去很壯實。
一張飽經(jīng)風霜的臉上,滿是褶子,但一雙眼珠子時不時透著精光。
“你帶盧大人去新軍營地?!惫苁麻_口吩咐。
“是?!?/p>
老兵李虎應(yīng)了一聲,對著盧璘做了一個請的手勢。
盧璘點了點頭,帶著人,跟著李虎走出了都督府。
..................
再一次回到營地。
低矮破舊的營帳胡亂搭建,柵欄歪歪扭扭,營門口的哨兵,靠著柵欄打瞌睡。
即便有李虎領(lǐng)著,營地里的人也只是投來幾瞥漠然的目光。
幾個士兵懶洋洋地靠在角落里,看到有人進來,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。
整個營地,彌漫著一股懶散、頹廢、毫無生機的氣息。
與昨日所見,別無二致。
李虎看出了盧璘的疑惑,走近兩步。
“大人,您別見怪?!?/p>
“這新軍是三個月前才組建的,兵源....都是些從關(guān)內(nèi)逃難來的流民,還有些被打散的敗兵散勇,甚至還有些犯了事的邊軍?!?/p>
“朝廷也不重視,糧餉經(jīng)常被克扣拖欠,所以...”
李虎沒有再說下去,但意思已經(jīng)很明顯。
一群烏合之眾,一群被拋棄的人。
盧璘走進營地,腳下是坑洼不平的泥地,空氣中混雜著汗臭和食物腐敗的酸味。
不遠處的空地上,一群士兵正圍在一起,大呼小叫地賭錢。
另一邊,幾個士兵干脆躺在草堆上呼呼大睡。
看到李虎和盧璘帶著人進來,也只是抬眼瞧了瞧,沒有一個人起身迎接。
李虎領(lǐng)著盧璘,徑直走向營地中央唯一一座還算像樣的營帳。
剛走到帳門口,一股濃烈的酒氣便撲面而來。
帳簾被掀開,一個三十來歲的壯漢搖搖晃晃地走了出來,上身赤裸,露出虬結(jié)的肌肉和幾道猙獰的傷疤。
壯漢看到李虎,又瞥了一眼他身后的盧璘,打了個酒嗝,懶洋洋地開口。
“老李,今天怎么有空來我們這鳥不拉屎的地方?”
說完,目光毫不客氣地在盧璘身上掃過。
李虎連忙躬身:“吳副將,這位是新來的教習使,盧大人?!?/p>
“哦?”
壯漢這才正眼打量起盧璘,但臉上的輕慢還是不減。
“你就是那個新來的教習使?”
“聽說,是從京城貶下來的罪臣?”
話音落下,周圍幾個看熱鬧的士兵頓時發(fā)出哄笑。
盧璘沒有動怒,平靜地打量著眼前的壯漢,也打量著整個混亂不堪的營地。
心神早已沉入九山河沙盤。
沙盤上,整個營地的布局、每一名士兵的分布、甚至每個人氣息的強弱,都以光點的形式清晰地呈現(xiàn)在腦海中。
就在這時。
營地外突然傳來一陣喧嘩!
緊接著,就聽到一聲高喊。
“糧車來了!糧車來了!”
轟!
一瞬間,整個死氣沉沉的營地,瞬間沸騰!
原本在賭錢的、睡覺的、發(fā)呆的士兵,在聽到糧車兩個字的瞬間,瘋了一般從地上彈起,爭先恐后地涌向營門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