銀白色的帕薩特B5在京城寬闊的大街上穿行。
車速有些快。
劉清明坐在副駕駛,看著身旁蘇清璇絕美的側臉。
她的下頜線繃得很緊,透著一股凌厲。
這樣的表情,劉清明只在715大案收網(wǎng)時,從她臉上一閃而過地見過。
而現(xiàn)在,自從離開蘇家大宅,她就一直保持著這個表情。
車廂里一片死寂,只有發(fā)動機的低吼和窗外掠過的風聲。
劉清明不敢開口。
他很清楚,此刻任何一句話都可能點燃一個火藥桶。
女司機的路怒,是很可怕的。
前方路口,紅燈亮起。
蘇清璇一腳急剎,輪胎發(fā)出一聲短促的尖叫,車身猛地前傾,穩(wěn)穩(wěn)停在停車線后。
慣性讓劉清明身體前沖,又被安全帶拉了回來。
他覺得時機差不多了。
“媳婦兒?!?/p>
他小心翼翼地開口。
“生氣歸生氣,可不可以開慢一點?!?/p>
蘇清璇猛地轉過頭,狠狠地瞪了他一眼。
下一秒,淚水毫無征兆地奪眶而出,順著臉頰滑落。
劉清明的心瞬間揪緊了。
他知道她此刻的感受。
在踏入蘇家大宅之前,她其實是有期待的。
哪怕嘴上說得再不在乎,內心深處,她依然渴望著那份血脈相連的親情和認可。
她把里面的人當成親人。
可現(xiàn)實給了她一記響亮的耳光。
那些人,依然只把她當成一個可以利用的工具,一個與她母親重新建立聯(lián)系的橋梁。
綠燈亮了。
后面的車開始不耐煩地按喇叭。
“把車開過路口,靠邊停下?!眲⑶迕鞯穆曇艉茌p,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溫柔。
蘇清璇吸了吸鼻子,依言將車駛過路口,停在了路邊的停車位里。
劉清明解開安全帶。
“下車,我來開?!?/p>
蘇清璇沒動,從儲物格里抽出一張紙巾,胡亂地擦了擦眼角。
“這樣也好?!彼穆曇魩е鴿庵氐谋且?,“以后再也不用去受他們的氣了?!?/p>
劉清明繞到駕駛座這邊,打開車門。
“下來。”
蘇清璇這才磨磨蹭蹭地解開安全帶,和他換了位置。
劉清明重新發(fā)動汽車,平穩(wěn)地匯入車流。
他緩緩開著車,說:“其實,在去蘇家之前,我就已經(jīng)有心理準備了。所以,談不上受氣?!?/p>
蘇清璇轉頭看著他,通紅的眼睛里滿是疑惑。
“你怎么會知道這些的?”
“我問過語晴姐,自已也找了一些資料?!眲⑶迕髌届o地回答。
互聯(lián)網(wǎng)現(xiàn)在還沒那么發(fā)達,信息閉塞。
如果是十年后,蘇老爺子這樣的人物,各種傳聞軼事早就被扒得底朝天了。
即便如此,圈子就那么大,總能打聽到一些。
“你爺爺軍旅出身,脾氣火爆是出了名的。”劉清明繼續(xù)說,“大男子主義,加上封建家長制的作風,這些在圈內都不是秘密。”
蘇清璇的身體放松了一些,靠在椅背上。
“對,他在家的時候,我媽和我那幾個伯母、姑媽,甚至都沒有資格在客廳里坐著。所以……他從來就沒喜歡過我。”
她的聲音低了下去。
“我真可笑,還以為長大了,來看他,會有什么不同。”
“所以你沒必要為這個生氣。”劉清明騰出一只手,握住她冰涼的手,“他今天的做派,不是針對你,也不是針對我。他只是習慣了用這種方式,拿捏所有他眼中的小輩。只不過今天,他失算了?!?/p>
蘇清璇反手握緊他的手。
“我不喜歡他們那樣對你?!?/p>
“媳婦兒,他們傷害不了我分毫。”劉清明捏了捏她的手心,“我只是擔心你。”
“我真傻。”蘇清璇喃喃道。
“你不是傻,你是善良?!眲⑶迕髡f,“你總是把人心往好了想?!?/p>
蘇清璇沉默了片刻。
“我以前不這樣的。我做記者的時候,見過太多人性的黑暗面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劉清明笑了笑,“是我的錯?!?/p>
蘇清璇不解地看著他。
“我讓你重新發(fā)現(xiàn)了這個世界的光和亮,讓你變成了一個傻白甜?!?/p>
“傻白甜?”蘇清璇愣住了,“什么意思?”
劉清明沒有回答。
蘇清璇自已琢磨了一下這個詞的含義,忍不住“噗嗤”一聲笑了出來,臉上的陰霾散去了大半。
“你真可惡,每次都讓人家哭笑不得?!?/p>
“哭夠了就應該笑。”劉清明一本正經(jīng)地說,“情緒要有收有放,才有利于身心健康?!?/p>
“你從哪兒學來這么多歪理?”
“這是劉氏戀愛法則,今天我把畢生所學,全都傳授給你了?!?/p>
蘇清璇被他逗得徹底沒了脾氣,白了他一眼。
她把頭輕輕靠在他的肩膀上,輕聲說:“劉清明,我以后……好像只有你了?!?/p>
“胡說?!?/p>
“我沒胡說?!?/p>
“我們以后還會有寶寶?!眲⑶迕髂恳暻胺?,開著車,“你是不想生,還是不想給我生?”
蘇清璇的臉“騰”地一下紅透了。
她沒有像往常那樣打他,只是把臉埋得更深了些,聲音細若蚊蚋。
“我……我不太敢想自已當媽媽的樣子?!?/p>
劉清清心里一軟。
他知道,這源于她和吳新蕊之間那段復雜而疏離的母女關系。
“所有人都是第一次當父母?!彼穆曇粲l(fā)溫柔,“我們會在學習中成長,在愛與被愛中成熟,在錯誤中吸取教訓,在親情中體驗甜蜜。”
“說得好像你有過孩子似的。”
“我們都當過孩子?!眲⑶迕髡f,“你有這樣的擔心,是因為你和吳省長的經(jīng)歷,那是你的教訓。我之所以樂觀,是因為我的童年很快樂,這是我的經(jīng)驗。我們一個有經(jīng)驗,一個有教訓,所以我們的孩子,一定會比我們更幸??鞓??!?/p>
蘇清璇抬起頭,眼眶里又泛起了水光,但這次,臉上卻帶著燦爛的笑容。
“嗯,一定是這樣。”
劉清明見她心情徹底好了起來,才把話題拉了回來。
“不過,這事沒完呢?!?/p>
蘇清璇一愣。
“他們還想怎么樣?”
“他們本來的想法,是利用長輩對晚輩的天然威壓,先拿捏住我們,然后再通過我們,打通和吳省長之間的壁壘?!眲⑶迕鞣治龅溃艾F(xiàn)在這一計不成,自然要換個招式了?!?/p>
“這就叫,硬的不行來軟的?!?/p>
蘇清璇撇了撇嘴。
“那我就軟硬不吃?!?/p>
“他們恰恰拿準了你的善良?!眲⑶迕髡f,“我猜,接下來主動聯(lián)系你的,不是你那位大伯母,就是二伯母,或者是你姑媽?!?/p>
蘇清璇想了想,點了點頭。
“你這么一說,還真有可能。也許是我那個表姐來找我?!?/p>
劉清明忽然想起一個問題。
“對了,為什么咱爸在家里排老五,可他前面只有大伯、大姑、二伯?”
“我二姑媽很小的時候就夭折了?!?/p>
“原來是這樣。”劉清明了然,“所以,咱爸那一輩的名字,是金、銀、銅、鐵、玉。”
“我媽說,我這幾個伯伯和姑媽的名字,都是跟著時代取的?!碧K清璇解釋道,“大伯蘇金成,出生在抗美援朝金城戰(zhàn)役那會兒。大姑媽蘇銀娜,出生在中蘇蜜月期。二姑媽趕上‘趕英超美’,二伯蘇鐵成,出生在大煉鋼鐵的年代?!?/p>
“只有我爸的名字,叫蘇玉成,取自‘玉汝于成’。因為那會兒,爺爺剛剛脫下軍裝,轉業(yè)到地方?!?/p>
“難怪。”劉清明說,“我說怎么對不上號呢?!?/p>
“他們幾個里面,我大伯、二伯和我二哥都進了體制。大姑媽在商業(yè)系統(tǒng),大姑父在國企。只有我爸,早早地下海經(jīng)商了。”蘇清璇的語氣里帶著一絲復雜,“還有我大哥,蘇燦,沒什么出息,偏偏又狂妄自大,可他最得爺爺寵愛?!?/p>
“長子嫡孫嘛,可以理解?!?/p>
“我一點也不想再見到他們任何一個人?!碧K清璇的語氣又冷了下來。
“不見就不見,這樣挺好。”
“人家這么難受,哪里挺好了?”蘇清璇不滿地捶了他一下。
“這樣一來,剩下的時間就都是我們的了?!眲⑶迕鲏男ζ饋?,“你剛才不是當眾宣布,我是你的合法丈夫嗎?那么接下來,我可就要行使我作為合法丈夫的權力了?!?/p>
蘇清璇的臉頰再次飛上紅霞。
她啐了他一口。
“流氓?!?/p>
……
與此同時,蘇家大宅。
汪應權走進大堂的時候,敏銳地察覺到氣氛不對。
蘇家?guī)仔值芎团靷兌甲谀抢铮粋€個臉色晦氣,誰也不說話。
只有幾個小輩在角落里低聲交談。
太師椅上空空如也,老爺子不在。
“人呢?”汪應權走到蘇金成身邊,低聲問。
蘇金成嘆了口氣,臉上滿是無奈。
“走了。還把老爺子氣得夠嗆?!?/p>
“小璇?”
“還有她那個男朋友?!碧K金成提起劉清明,眉頭就皺了起來。
汪應權臉上露出了然的表情。
“他呀?!?/p>
蘇金成捕捉到了他語氣里的微妙變化。
“怎么,你了解這個人?”
“剛聽人說了一嘴。”汪應權坐了下來,端起面前已經(jīng)涼了的茶水喝了一口,“你不是也見過他嗎?不是個好相與的角色?!?/p>
“是啊?!碧K金成苦笑,“當時,我只以為這個年輕人很傲,不過是出身底層,靠著點成績,心里自卑又自負罷了。沒想到,他今天竟然敢當著我們所有人的面,那樣說我爸?!?/p>
汪應權的好奇心被勾了起來。
“他說了什么,能把老爺子氣成這樣?”
蘇金成便把剛才大堂里發(fā)生的事情,簡略地復述了一遍。
當聽到劉清明那句“你當初為什么要出來鬧革命,只是為了取代果民黨反動派,住進他們的別墅,照搬他們的作派,重拾他們的階級,當一個人上人嗎”,汪應權的表情也變得古怪起來。
“難怪?!彼麚u了搖頭,“這小子,能跟我家那個不成器的老二走到一起,還真是一路人,都是一樣的天真幼稚。”
蘇金成卻不這么認為。
“我爸最恨人家拿這事說嘴。這小子不是天真,他是真狠哪,每一句話都戳在老爺子的肺管子上?!?/p>
“那你們打算怎么辦?”汪應權問,“真就這么斷絕關系?”
“怎么可能?!碧K金成毫不猶豫地搖頭,“本來是想給他們一個下馬威,敲打敲打,沒想到這兩個人都這么硬。那就只能換個思路了?!?/p>
他頓了頓,繼續(xù)說:“過兩天吧,等老爺子壽辰正日子,再請他們過來?!?/p>
汪應權點點頭。
“這樣最好。能拉攏過來當個助力,沒必要推到對立面去?!?/p>
“是啊?!碧K金成感慨萬千,“誰能想到,她媽能走到今天這個位置呢?”
汪應權放下茶杯,看著他。
“還有你們更想不到的事?!?/p>
蘇金成心里一動。
“什么事?”
“你們家這個未來的孫女婿,可一點都不簡單?!蓖魬獧嗦朴频卣f,“沒準,會給你們一個大大的驚喜?!?/p>
蘇金成不以為然。
“他不就是拿了個十杰嗎?進了機關,還能比那些名校畢業(yè)、根正苗紅的尖子生強?”
“別的我不知道?!蓖魬獧嗾f,“但老郭很看好他。”
蘇金成愣了一下,隨即笑了。
“那又怎么樣,領導都要退了,那小子還能飛上天不成?”
汪應權也笑了,只是那笑容里,帶著一絲莫名的意味。
“可新領導,已經(jīng)在研究他起草的報告了?!?/p>
這句話,像一顆炸雷,在蘇金成耳邊轟然炸響。
他臉上的輕視瞬間凝固,整個人都僵住了。
“怎么可能?他才進去多久?”
“我特意問過老郭?!蓖魬獧嘁蛔忠痪涞卣f,“報告,是清江省委直接遞上去的,應該是在他入職體改辦之前就完成了?!?/p>
“但這不重要。”
“重要的是,不管怎么樣,他這個名字,已經(jīng)在新領導那里掛上了號?!?/p>
汪應權身體微微前傾,盯著蘇金成的眼睛。
“老蘇,或許用不了多久,我和他,就會成為同事。”
蘇金成徹底呆住了。
一篇報告,能從省里遞上去,最后擺在新領導的案頭。
這意味著什么,他這個在體制內浸淫多年的人,再清楚不過了。
這已經(jīng)不是簡單的“有潛力”了。
這是“未來可期”,甚至是“前途無量”。
他忽然想起了那個年輕人離開時,平靜而又充滿力量的話語。
想起了他直面老爺子時,那毫無畏懼的姿態(tài)。
原來,那不是底層出身的自卑與自負。
那是有著真正底氣的從容和自信。
蘇金成的眉頭,漸漸地、緊緊地皺了起來。
就在這時,蘇浩走過來,對二位長輩說。
“剛收到一個消息,他又拿獎了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