于錦繡的臉瞬間白了,她抓緊了電話聽筒,急切地問:“怎么了?村長,你慢慢說,出什么事了?”
電話那頭是神臺村村長,聲音抖得不成樣子:“警察!市里來了好多警察,沖到村委會就要抓人,村民們不讓,就把他們給圍了!現(xiàn)在兩邊就這么對峙著,于宣傳,你快來看看吧!”
于錦繡放下電話,手還在發(fā)抖。
劉清明皺起了眉頭:“警察去村里抓人?為什么?”
“村長說他們要強行帶人,村民不同意?!?/p>
“強行帶人?”劉清明心里咯噔一下,第一反應是催繳稅費又出了什么幺蛾子,可轉念一想,不對,來的是市公安局的人,不是稅務所的。
難道是韓志誠那種?
他又看了一眼于錦繡:“你剛才說,神臺村有糾紛,是什么糾紛?”
于錦繡躲避著他的問話,含糊其辭:“就是……兩家人爭媳婦……”
爭媳婦?
劉清明突然想起了什么。今天來云嶺鄉(xiāng)的,只有齊千帆那一隊警車。
而他們進山的方向,正是通往神臺村和東山村的。
一個不祥的預感在他心頭升起。
就在這時,他辦公室的電話響了。
鈴聲在空蕩蕩的辦公室里格外刺耳。劉清明幾步走過去,一把抓起話筒。
“劉鄉(xiāng)長嗎?我是司法所的王建民?!?/p>
“說?!?/p>
“市局刑警隊剛給我打了電話,說他們在神臺村執(zhí)法受阻,希望鄉(xiāng)里能派人過去協(xié)助,勸阻村民?!?/p>
劉清明的心沉了下去,他用盡力氣才讓自已的話語保持平穩(wěn):“王所,你告訴我,市局究竟在執(zhí)什么法?”
電話那頭的王建民沉默了片刻,才用一種極其壓抑的語氣說道:“劉鄉(xiāng)長,他們……他們是去解救被拐賣的婦女和兒童的?!?/p>
嗡!
劉清明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,手里的聽筒險些滑落。
拐賣婦女兒童!
他萬萬沒有想到,齊千帆雷厲風行的專項行動,竟然是這個!
更沒有想到,這種駭人聽聞的事情,就發(fā)生在他治下的云嶺鄉(xiāng)!
他緩緩放下電話,轉過身,死死地盯著于錦繡。
于錦繡被他看得渾身發(fā)毛,試圖解釋:“鄉(xiāng)長,你別生氣,這事……”
“你早就知道?”劉清明的話語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,每一個字都帶著冰冷的殺氣。
于錦繡低下頭,聲音細若蚊蚋:“鄉(xiāng)里……一直都有這種事。山里太窮了,沒人愿意嫁進來,他們也是沒辦法……”
“沒辦法?”劉清明發(fā)出一聲冷笑,那笑聲里充滿了自嘲與憤怒,“好一個沒辦法!那我問你,你知不知道,這是犯罪?”
“知道……”
“那你知不知道,每一個被拐賣的婦女和兒童背后,都是一個支離破碎的家庭!是人家一輩子的痛苦!”
于錦繡徹底不敢說話了,頭埋得更低。
劉清明胸口劇烈起伏,一股惡氣直沖腦門。
他想起自已那份數(shù)萬字的報告,想起自已為了給他們爭取稅費減免而熬過的每一個夜晚,只覺得荒唐透頂。
“我他媽的居然還想為他們申請免除農(nóng)業(yè)稅!我是在干什么?讓他們攢下錢,好去買別人家的老婆,拐別人家的孩子嗎?!”
“不是的,不是他們干的……”于錦繡試圖辯解。
“沒有買賣就沒有傷害!”劉清明直接打斷她,向前逼近一步,“他們就是幫兇!就是罪犯!于錦繡,你自已也是個女人,如果有一天,你被人打暈了賣到這深山里,叫天天不應,叫地地不靈,被迫給一個素不相識的男人不停地生孩子,沒有任何尊嚴,你還會同情他們嗎?!”
于錦繡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,嘴唇哆嗦著,一個字也說不出來。
“我們……我們一直在給他們普法,可沒用……”
重生以來,劉清明從來沒有像現(xiàn)在這樣憤怒過。
他以為自已面對的只是貧窮和落后,卻沒想到,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,還滋生著如此丑陋和野蠻的罪惡。一種深深的無力感攫住了他。
于錦繡怯怯地抬起頭,臉上還帶著傷,帶著淚:“鄉(xiāng)長,那……那現(xiàn)在怎么辦?”
劉清明猛地轉過身,大步朝外走去。
于錦繡下意識地想跟上去。
“別他媽跟著我!”劉清明頭也不回地怒吼,“我惡心!我惡心你們每一個人!滾!”
于錦繡被這一聲怒吼釘在了原地,身體一晃,怔怔地看著那個決絕的背影消失在門口,眼淚終于決堤而下。
劉清明沖出鄉(xiāng)政府,跨上一輛破舊的二八大杠自行車,發(fā)了瘋似的往山上猛踩。
一個多小時后,滿身泥汗的他終于在山腳下看到了那幾輛警車。
兩名刑警守在路口,看到他這副模樣,都愣住了。劉清明面無表情地從他們身邊沖了過去,沒有說一句話。
他沒有直接去神臺村,而是拐了個彎,先去了自已包村的東山村。
村委會里,老支書甘新華正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,看到劉清明像一陣風似的沖進來,吃了一驚。
“劉鄉(xiāng)長?這事兒怎么把您都驚動了?”
劉清明一腳踹開旁邊的凳子,怒氣沖沖地問:“老支書,你給我一句實話!村里到底有多少人的媳婦是買來的?有多少孩子是買來的?”
甘新華愣住了,剛要開口。
“我不想聽假話!”劉清明補充道。
甘新華沉默了,他把煙鍋在鞋底上磕了磕,嘆了口氣:“對您劉鄉(xiāng)長,我不說假話。我們村以前是有買媳婦的,村東頭老七家那個就是。不過,那是十幾年前的事了。他那媳婦,也不是人販子拐來的,是她親爹活不下去,給賣過來的。您可以去問問?!?/p>
劉清明知道這家,老七的媳婦是個和善的女人,平日里看不出半點不情愿。
他點點頭:“現(xiàn)在呢?”
“現(xiàn)在?”甘新華苦笑一聲,“劉鄉(xiāng)長啊,東山村窮成啥樣您不是不清楚。上次亮子家里說媳婦,連三百塊彩禮都掏不出來。現(xiàn)在買個外面的媳婦得一千多,高得三四千塊,誰家買得起?”
劉清明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氣,又問:“孩子呢?有沒有買孩子的?”
甘新華的臉色嚴肅起來,連連搖頭:“那是傷天害理、斷子絕孫的事!我們東山村再窮,也沒人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干這個!”
劉清明緊接著追問:“那假如,我是說假如,村里有錢了,會買嗎?”
甘新華又一次沉默了。他重新填上煙絲,劃著火柴點上,深深地吸了一口,才緩緩地搖了搖頭:“我老了,管不了那么遠的事了?!?/p>
這個答案讓劉清明的心又沉了下去。
“既然知道買賣人口是傷天害理,為什么還要帶著村民去堵警察?你們東山村和神臺村不是有仇嗎?”
甘新華一臉愕然:“神臺村的人跑來說,警察進村亂抓人,跟上次那個韓志誠一樣。我們尋思著,兩個村的矛盾好不容易在您這兒化解了,他們有難,我們不能不幫?。 ?/p>
劉清明氣得想笑:“早知道這樣,當初就該讓你們打個你死我活!”
“鄉(xiāng)長,您別說氣話。”甘新華站起身,蒼老的身軀有些顫抖,“誰不想堂堂正正娶媳婦,風風光光嫁女兒?可這山溝溝里,外頭的姑娘不愿意來,村里的姑娘都想往外嫁,你說,我們能咋辦?”
劉清明一屁股坐到長凳上,疲憊地揉著額頭:“我不想管了。這路,我也不想修了。你們不值得。”
“鄉(xiāng)長!”甘新華激動起來,一把抓住劉清明的手臂,“我甘新華也是幾十年的老黨員,我知道黨的政策,也知道這事不對!我沒本事,帶不了鄉(xiāng)親們致富。好不容易盼來您這么個真心為我們著想的好干部,您可千萬不能撒手不管啊!”
劉清明抬起頭:“那這事,能聽我的嗎?”
“您咋說,我們咋辦!”甘新華拍著胸脯,“我現(xiàn)在就去跟神臺村那老家伙說!他們要是不聽您的,我們東山村第一個跟他們干仗!”
劉清明穩(wěn)了穩(wěn)心神,問了最關鍵的問題:“村里的人,沒帶槍吧?”
甘新華趕緊搖頭:“那不敢!我看著呢,絕對沒讓他們動槍?!?/p>
劉清明徹底松了口氣。村民情緒再激動,只要不動槍,事情就還有挽回的余地。
事情終歸要解決。他站起身:“走,帶幾個人,我們?nèi)ド衽_村?!?/p>
兩人叫上幾個村干部,急匆匆地往神臺村趕去。
還沒到村口,就看到前方黑壓壓的一大片人,將里里外外圍得水泄不通,叫罵聲和爭吵聲此起彼伏。
突然,人群中傳來一聲清脆的槍響。
砰!
劉清明的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