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輛黑色的老款普桑，悄無聲息地滑出衛(wèi)生部大院的門口。

在京城這個地方，車分三六九等，人也一樣。

這輛車是盧東升特意調(diào)配給劉清明的部門使用的。

在中直機關(guān)和國務(wù)院下屬的各個部委，別說一個副處長，就算是實權(quán)正處，能配上專車的也不多。

劉清明是以指導小組后勤部門負責人的身份，才拿到了這輛車的使用權(quán)。

名義上是公用，但后勤部門就他們幾個人，誰也不會不開眼地和他爭，所以實際上就是他的專車。

京城太大了，沒有一輛車，很多工作根本沒法開展，效率會大打折扣。

劉清明握著方向盤，車子匯入滾滾車流。

他要去的地方，就是盧東升提到的那個倉庫。

位置在當時還在圖紙上的北五環(huán)外。

車子駛過四環(huán)，窗外的景象就迅速變化，高樓大廈漸漸稀疏，取而代之的是連綿不絕的巨大工地，塔吊林立，塵土飛揚。

再往外開，連工地都少了，視野里只剩下大片大片的荒野，枯黃的野草在冬日的寒風中瑟瑟發(fā)抖。

就在這片荒野的中央，矗立著一片規(guī)模龐大的倉庫群。

這里，就是未來奧運村的所在地。

此刻，這些巨大的倉庫里，每天都有海量的建筑材料被運送進來，為兩年后正式開工的宏大工程做著準備。

劉清明開著車，緩緩朝著倉庫的大門駛?cè)ァ?/p>

距離大門還有幾十米，路中間的欄桿就放了下來，兩個穿著保安制服的年輕人從崗亭里走出來，伸手示意他停車。

劉清明降下車窗，寒風立刻灌了進來。

他沒有說話，只是從口袋里掏出自已的工作證，遞了出去。

那本紅色的，印著國徽的小本子，在京城比任何通行證都好用。

保安接過工作證，翻開看了一眼，手上的動作明顯一滯。

“國院體改辦綜合司……”

他有些吃不準，扭頭和同伴對視了一眼，不敢怠慢，立刻轉(zhuǎn)身跑回崗亭，拿起電話開始聯(lián)系。

劉清明也不催，就這么把車停在路中間，倚著車窗，靜靜地打量著遠處那一片灰色的建筑。

沒過多久，一個穿著深色夾克的矮胖中年男人，一路小跑著從倉庫區(qū)里迎了出來。

男人跑到車前，先是看了一眼普桑的車牌，然后才把視線投向車里的劉清明。

他臉上堆著程式化的笑容，但那笑容底下，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和警惕。

“您好，您是哪個單位的？來我們這里有什么事嗎？”一口標準的官腔。

劉清明靠在座椅上，沒有下車的意思，只是平靜地看著他。

“這里你負責？”

中年矮胖男人被他問得一愣。

眼前這個年輕人，太年輕了，可開的車卻是機關(guān)的，態(tài)度又如此沉穩(wěn)，讓他一時有些摸不準脈。

“對，是我，您到底有什么事？”他含糊地回答。

劉清明這才慢悠悠地開口。

“我是衛(wèi)生部防控指導小組的，我們有一批物資，送到了你們這里，我過來接收?！?/p>

中年矮胖男人的臉上，那點笑容瞬間就僵住了。

“物資？什么物資？”

他的反應(yīng)很快，“我們這里是奧運專用物資倉庫，所有的進出庫都有嚴格的記錄，不可能有你們的東西。”

劉清明看著他，一言不發(fā)。

“你能對你剛才說的話負責嗎？”他淡淡地問。

中年矮胖男人被他這句話噎得有點難受。

“你這個同志，怎么說話的？我說沒有，就是沒有！”他的聲音提高了一點，試圖用氣勢壓過對方。

“那你讓我進去看看?！?/p>

“不可能！”男人斷然拒絕，“這里是重點工程單位，想進去，必須要有奧組委的正式批文?！?/p>

劉清明點點頭，似乎接受了這個說法。

“你是奧組委的工作人員？叫什么名字？”

“我是奧組委工程部的辦公室主任，李勝基。”男人挺了挺本就不明顯的胸膛，報出了自已的身份。

劉清明掏出手機，當著他的面，直接撥通了盧東升的保密電話。

電話接通，他只說了幾句。

“部長，我到地方了?！?/p>

“對方是奧組委工程部的，一個叫李勝基的主任，他說沒有我們的物資，也不讓我進。”

站在車外的李勝基，清晰地聽到了“盧部長”三個字，他的身體不易察覺地僵了一下。

不過，他并沒有露出太過驚惶的表情，只是站在原地，強作鎮(zhèn)定。

劉清明掛斷電話，對李勝基說：“等著吧?！?/p>

李勝基的嘴唇動了動，似乎想說什么。

“你找誰都沒用，我不可能讓你進去?！彼仓^皮說。

劉清明推開車門，下了車。

他比李勝基高出一個頭還多，站在那里，自有一股壓迫感。

“我也是個辦事的?！眲⑶迕髡f，“上面已經(jīng)談好了，你不執(zhí)行，自然有你的上級跟你談?！?/p>

李勝基的臉上閃過一絲慌亂。

“談好了？我怎么不知道？我們這里是奧運建設(shè)專用物資倉庫，哪有你說的那些東西？”他還在嘴硬。

劉清明突然笑了。

“這么大的事，他們就派你一個辦公室主任出來頂著。”

“你知不知道，你就是個炮灰?！?/p>

李勝基的臉瞬間白了一下。

“我……我聽不懂你在說什么?！彼穆曇粲行┌l(fā)虛。

“等等就知道了。”劉清明不再理他，叉著腰，抬頭看著遠處的天空。

這一片廣袤的土地，幾年之后，就會建成舉世矚目的奧運主場館，還有其他一系列專業(yè)的比賽場館。

那座被人們親切地稱為“鳥巢”的宏偉建筑，明年就要開始動工了，這會兒可能還在全球范圍內(nèi)征集設(shè)計稿。

最終，它會變成自已記憶中的那個樣子。

想想，還真有點奇妙的興奮感。

就在劉清明思緒飄飛的時候，李勝基口袋里的手機尖銳地響了起來。

他像是被燙到一樣，手忙腳亂地摸出手機，看了一眼來電顯示，立刻跑到一邊去接聽。

劉清明沒有看他，只是安靜地聽著。

他能聽到李勝基的聲音，從一開始的辯解，到后面的連聲稱是，態(tài)度轉(zhuǎn)變之快，堪稱一絕。

幾分鐘后，李勝基掛斷電話，臉上已經(jīng)換上了一副謙卑而熱情的笑容，快步走了回來。

“哎呀，劉處長是吧？真是不好意思，讓你久等了，都是誤會，誤會！”

劉清明轉(zhuǎn)過身，看著他。

“怎么說？”

“是這樣，”李勝基搓著手，態(tài)度一百八十度大轉(zhuǎn)彎，“我剛才問了一下，確實是有一批物資放在了我們倉庫里?！?/p>

“不過，這個事情跟我們奧組委沒關(guān)系，是……是別的部門借用了我們的倉庫，臨時存放一下?！?/p>

“那我現(xiàn)在可以接收這批物資了嗎？”劉清明問。

李勝基的臉上露出一絲為難。

“恐怕……恐怕還不行?！?/p>

劉清明的動作停住了。

“你的上級沒跟你說清楚？”

“說清楚了，說清楚了，我也查到了記錄。”

“那為什么不行？”劉清明的聲音冷了下來，“需要我再打個電話？”

“別別別，劉處，不是這個意思?！崩顒倩泵[手，“我承認有這批貨，但這個事它不是我們部門干的，我沒辦法處理啊?！?/p>

“我要是現(xiàn)在就把物資交給你，回頭人家過來找我要，我怎么辦？您這不是為難我嗎？”

劉清明被他這套邏輯給氣笑了。

“那要怎么樣，我才能拿回我的東西？”

“劉處，您稍安勿躁，稍安勿躁?！崩顒倩r著笑臉，“我已經(jīng)請示了上級，他們會馬上聯(lián)系物資的經(jīng)手人，讓他們過來跟您當面交接。”

“您看這樣好不好，外面天寒地凍的，您先進我的辦公室，喝杯熱茶，暖和暖和，等一等？”

劉清明心里跟明鏡似的。

這又是一招“拖”字訣。

但他也沒有當場發(fā)作，點了點頭。

“帶路吧?！?/p>

李勝基如蒙大赦，連忙在前面引路，將劉清明帶進了倉庫區(qū)。

辦公室是用彩鋼板臨時搭建起來的，雖然簡陋，但屋里接了暖氣，比站在天寒地凍的室外要舒服太多。

李勝基親自給劉清明泡了一杯熱氣騰騰的茶，然后就小心翼翼地站在一邊，陪著說話。

劉清明也不客氣，捧著茶杯，坐在屋子中間的暖氣片旁邊，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聊著。

他不動聲色地套著話，李勝基也小心翼翼地應(yīng)付著。

聊著聊著，劉清明話鋒一轉(zhuǎn)，聊到了奧運工程本身。

他記得，奧運工程的設(shè)計和建設(shè)，后來都是面向全球公開招標的，奧運村的后續(xù)運營也是如此。

他隨口提了幾個問題。

“李主任，你們考慮過沒有，這些場館，花了國家這么多錢建起來，賽后怎么運營？”

“總不能比賽一結(jié)束，就全都空置荒廢了吧？那得是多大的浪費?！?/p>

“如何讓這些體育場館在賽事結(jié)束之后，還能持續(xù)產(chǎn)生盈利能力，甚至成為城市的新地標，這才是關(guān)鍵。”

他說的這些，頭頭是道，聽得李勝基一愣一愣的。

這些都是只有頂層的專家和領(lǐng)導才會去思考的宏大命題，普通人誰會去想那么遠？能在家門口看奧運，已經(jīng)是全民狂歡的盛事了。

這個年輕的副處長，怎么會對這些了解得這么多？

他提出的問題，更是直指核心，一針見血。

這份見識，這份沉穩(wěn)，這份超越年齡的干練，讓李勝基再也不敢有絲毫的小覷。

他意識到，眼前這個年輕人，絕不是一個可以隨意糊弄的角色。

沒過多久，辦公室的門被人從外面推開。

兩個男人一前一后走了進來。

為首的男人年紀稍長，大約三十來歲，穿著一身得體的體制內(nèi)干部裝束，氣質(zhì)沉穩(wěn)。

跟在他身后的男人要年輕一些，二十六七歲的樣子，身上的穿著雖然看不出牌子，但質(zhì)料和剪裁都相當不凡，一看就價值不菲。

李勝基顯然認識來人，立刻站起身，熱情地迎了上去。

“何處，您來了?！?/p>

他轉(zhuǎn)過身，為雙方介紹。

“這位是衛(wèi)生部指導小組的劉處長?！?/p>

“劉處，這位是外文局的何處?！?/p>

為首的男子主動向劉清明伸出手。

“不好意思，劉處長，路上有點堵車，來晚了?！?/p>

“我叫何文雄，在外文局下屬的網(wǎng)新辦工作?！?/p>

網(wǎng)新辦。

劉清明伸手與他輕輕一握。

“劉清明，體改辦綜合司，目前借調(diào)在防控指導小組?！?/p>

“認識你很高興?！焙挝男劭蜌獾卣f。

劉清明注意到，從頭到尾，無論是李勝基還是何文雄，都沒有介紹后面那個年輕男子的意思。

他也不多問，直接切入主題。

“何處，事情應(yīng)該都清楚了吧？是不是可以交接物資了？”

何文雄點點頭：“我接到通知了，你們要的那批物資，就在這邊的三號倉庫。我們先把數(shù)量清點一下，填個交接單就可以了?！?/p>

“那就好，清單我?guī)砹?，現(xiàn)在就對一對？”

“看來劉處長是個雷厲風行的人啊。”何文雄笑了笑，“好，那我們就對一對?！?/p>

接下來，并沒有發(fā)生什么節(jié)外生枝的幺蛾子。

何文雄似乎真的是來解決問題的。

李勝基叫了幾個工人，帶著他們打開了三號倉庫的大門。

雙方拿著各自的貨單，開始逐一清點。

這批物資數(shù)量龐大，從口罩、防護服到消毒液，堆得跟小山一樣。

清點工作相當繁瑣，即便是多加了幾個人手，也足足花了兩個多小時才全部清點完畢。

數(shù)量上有一些微小的出入，但無傷大雅。

劉清明也沒有在這種細枝末節(jié)上計較。

“好了，劉處長?！焙挝男酆仙衔募A，“我接到的指示是，你們可以帶走一半。”

“我馬上聯(lián)系車子過來拉走?！眲⑶迕髁⒖烫统鍪謾C。

“沒問題?！焙挝男圩隽艘粋€請便的手勢。

劉清明走到一邊，撥通了孫淼的電話，讓她直接聯(lián)系部隊醫(yī)院，派軍車過來，這樣最快，也最穩(wěn)妥。

打完電話，李勝基熱情地邀請他們回辦公室繼續(xù)喝茶等車。

劉清明發(fā)現(xiàn)，何文雄并沒有跟著進來，而是找了個借口，留在了外面。

李勝基也很有眼色地很快退了出去。

辦公室里，只剩下了劉清明，和那個從始至終一言不發(fā)，如同影子一般的年輕男子。

男子跟著他進了辦公室，隨手關(guān)上了門。

劉清明不動聲色地在暖氣片旁的椅子上坐下，端起那杯已經(jīng)有些涼了的茶，等著對方開口。

果然，等到辦公室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，那個年輕男子終于開口了。

他的聲音很平靜，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從容。

“劉處長，我有一個主意?！?/p>

“能讓你不光拿回所有的物資，而且，能拿到的比你送來的更多。”

“你想聽嗎？”

劉清明的動作一頓。

他終于明白了。

前面所有的推諉、拖延、交接，都只是鋪墊。

這，才是他們真正的目的。

他沒有第一時間拒絕，而是抬起頭，看著對方。

“什么意思？”

男子走到他對面，隔著那個燒水爐子，向他伸出了手。

“認識一下。”

“我姓謝，謝鴻飛?！?/p>

“你可能不認識我?！?/p>

“但你一定認識我姐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