聽香院里,一燈如豆。
寧方生盤腿坐在窗戶邊的軟榻上,正不緊不慢地品著茶。
天賜去了很久沒回來。
顯然北城門的事情,難住了他。
也是,他那樣身份的人,根本接觸不到官場上的人,除了花銀子,沒有別的辦法。
但有些事情,哪怕花再多的銀子,也打聽不到半分,一個個都諱莫如深。
門外傳來腳步聲,寧方生眼睛倏的一亮,又瞬間暗了下去。
不是天賜的。
也不是衛(wèi)東君。
更不是送飯菜的那兩個婢女。
聽腳步聲是個女子,走路很輕,一步一婀娜。
寧方生微微皺起了眉,沖院外的人喊道:“二小姐,請止步。”
院外,衛(wèi)承穎腳下一頓。
他怎么知道是我?
“我來……”
“你來做什么,有什么目的,我不想聽,也不想見?!?/p>
寧方生看著燈下漂浮著的細微塵埃,聲音冷得像這初冬的夜色:“二小姐,請回?!?/p>
衛(wèi)承穎雖是庶出,難聽的話也聽過不少,但卻從來沒有被一個男人,這么干脆利落地拒絕過。
就算是和衛(wèi)東君天天廝混在一處的陳器,看到她,總也會客氣地寒暄上一兩句。
“就因為我是庶出嗎?”
“因為你是女子,我是男子,孤男寡女,于二小姐的名聲不好。”
這話聽在衛(wèi)承穎的耳朵里,不僅刺耳,而且難聽。
沒錯,男女七歲不同席,是該避防著。
但……
衛(wèi)承穎咬咬牙:“難不成,你對著三妹,也說這種話?”
寧方生眼神一冷:“我對衛(wèi)東君,不說這種話?!?/p>
年輕女子的心總是驕傲的,不論嫡庶。
衛(wèi)承穎手指死命地絞著帕子:“為什么不說,憑什么不說?”
“因為她的心……干凈!”
一句話,讓衛(wèi)承穎覺得眼前,有什么東西在灰飛煙滅。
不知道為什么,她這些日子眼前浮現(xiàn)的,都是寧方生那張淡淡的臉。
心不靜,做什么都不靜。
一門心思地盯著這聽香院呢。
他回來了。
他又出去了。
又回來了。
衛(wèi)承穎活了十八年,頭一回體會到被一個男人牽著走的滋味。
他好在哪里呢?
說不出來。
就覺得他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,都矜貴體面。
原來,她是為了想贏衛(wèi)東君一次,出一口這些年憋在心里的惡氣。
可不知不覺中,她竟陷了下去。
這時她才發(fā)現(xiàn),合眼緣只是一瞬間的事,沒有什么理由,也無需找什么贏一次的借口。
就是相中了。
就是喜歡了。
所以,她才趁著家中大人都去陳府吊唁的當口,厚著臉皮過來。
誰曾想,他不見,也不想見。
她精心化的妝容,用心挑的衣裳……最后只能停在這院子里。
兩行淚從眼窩里流下來,衛(wèi)承穎拿帕子捂著嘴,扭頭就跑。
院門口。
天賜正一頭沖進來,見有人跑出來,趕緊往邊上一躍。
瞧清楚了是衛(wèi)府二小姐,他鼻孔里哼出兩股冷氣。
又是一個上桿子,想勾引先生的人。
還好意思哭呢。
也不撒泡尿先照照,自己配不配!
就連衛(wèi)東君……
他都覺得配不上呢!
天賜走進屋里,根本不提在外頭碰見二小姐的事,直接道:“先生,北城門那頭都是錦衣衛(wèi)和禁軍,我根本靠不近?!?/p>
“你遲遲不回來,我便料到了?!?/p>
寧方生遞過一盅溫茶,“潤潤嗓子,快睡覺去!”
天賜一口飲盡了,“先生也不問問,外頭現(xiàn)在怎么了?”
寧方生接過空茶盅,眼角的細紋往上一勾,“突然不是太想知道了?!?/p>
天賜浮起一個“不管閑事,那就對了”的笑容,剛要轉(zhuǎn)身去睡覺,忽然朝外頭低喝道:
“誰?”
“我,衛(wèi)承東。”
去一個,來一個,這衛(wèi)家人一個個都閑得慌嗎?
不知道為什么,天賜竟有些懷念起衛(wèi)東君和陳十二兩個人,至少這兩人,都是風風火火地來,從來不鬼鬼祟祟。
“先生?”
“請進來!”
……
衛(wèi)承東進屋,看到寧方生在榻上喝茶,一派風流懶散的樣子,心里總覺得不是個滋味。
為什么呢?
因為這是他衛(wèi)大少從前過的日子啊,風流懶散,沒心沒肺,快活自在。
“這么晚了,大少爺這是……”
“過來討杯茶喝。”
衛(wèi)承東十分主動地在寧方生的對面坐下,陪了個笑臉道:“外頭兵荒馬亂的,還是喝茶能靜心?!?/p>
寧方生拿起一個干凈的茶盅,替他倒茶,“茶也能失眠?!?/p>
失就失吧。
今兒個要能一沾枕頭就睡著,他就不是衛(wèi)家人了。
衛(wèi)承東一口把茶干了,抿了抿嘴唇道:
“寧方生,我記得你以前說過,何娟方如果要造反,必敗無疑,這事還真被你料準了。”
“大少爺深夜跑過來,應該不是為了夸我這一句吧?!?/p>
那必須不是。
衛(wèi)承東把腦袋湊過去,壓著聲道:“寧方生,你敢不敢跟我交換一個秘密?”
寧方生端茶的手,定了一瞬:“大少爺,秘密知道得越多,死得越快!”
“看來,你是不敢咯?!?/p>
“你想從我身上知道什么?”
“簡單,我就想知道你昨天和阿君去陳家做什么?”
原來。
他想知道這個秘密。
寧方生的視線與他對上:“那么,你能給我什么?”
衛(wèi)承東:“太子的處境?!?/p>
寧方生:“太子的處境,和我一個普通人有什么關(guān)系?”
說得倒也是。
那就換一個。
“沈業(yè)云是誰的人?”
寧方生:“那就更與我沒關(guān)系了,上一回,我是被衛(wèi)東君硬拽著,去的桃花源?!?/p>
衛(wèi)承東脫口而出:“錢月華和你們說了什么?”
他怎么知道席上有錢月華?
誰告訴他的?
衛(wèi)東君,還是陳十二?
這兩人都不大可能!
寧方生第一次,深深打量起面前的衛(wèi)承東。
眉眼和衛(wèi)東君有幾分像。
眼睛沒有衛(wèi)東君的亮,有點濁,看來是以前花天酒地慣了。
一個花天酒地的少爺,竟然知道太子的處境,沈業(yè)云背后的人……
不簡單?。?/p>
“我想知道何娟方進北門的秘密?!?/p>
寧方生淡淡:“如果大少爺愿意用這個和我交換,你想知道的兩個秘密,我都可以回答?!?/p>
衛(wèi)承東沒有一絲猶豫:“君子一言?!?/p>
寧方生:“駟馬難追!”
衛(wèi)承東手指沾上一點茶水,在小幾上寫了兩個字:五城!
果然是吳酸!
寧方生心里所有的不解,統(tǒng)統(tǒng)在一瞬間解開了:“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,太子應該被禁了!”
轟!
衛(wèi)承東只覺得五雷轟頂了。
明明他就寫了一個五城,怎么寧方生就推斷出太子被禁了?
五城和太子之間,隔著十萬八千里。
他一個詭醫(yī),怎么可能窺探出這其中的秘密?
怎么可能??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