沒有人知道,我在聽到徐行這段話的時候,渾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,激動壞了?!?/p>
許盡歡苦笑連連:“然后就腦子一熱,跪地磕了三個頭,叫了聲先生?!?/p>
濃霧里,余下人都感覺自己的腦袋,像進了一只蜜蜂。
嗡嗡……
嗡嗡——
誰能料到呢,許盡歡的貴人,竟然是貴人想盡辦法,絞盡腦汁,軟硬兼施求上門的。
許盡歡看著幾人臉上的驚色:“其實,不到一個月的時間,我就后悔了?!?/p>
衛(wèi)東君問:“為什么后悔?”
“因為他對我太嚴厲。”
每天臨帖練三百字;
十天讀完一本書,寫一篇文章;
不能講粗話,不能罵爹娘;
腰要直,背要挺;
走路肩不能晃,臀不能擺……
“你打小就自由散漫慣了,哪受得了這個。”
許盡歡極快地自嘲一笑:“那段時間,我真是沒少挨罵,也沒少挨打,最狠的時候,他手里的木棒敲下來,我腦袋直接開花。
木棒打斷了,他就用鞭子,幾鞭子下來,我皮開肉綻,那叫一個疼啊。
有時候,我想想都心酸。
別人都以為我攀著高枝,日子過得要多舒服有多舒服。實際上,我在他手上過得苦逼死了,只是不能對人說。
好幾次,我都想離開京城算了,這仇也不報了。
最離譜的一回,我說通了羅叔,連行囊都收拾好了,準備三天后跑路,哪曾想……”
衛(wèi)東君心急:“發(fā)生了什么?”
“書院里作畫比賽,我畫沒得第一,字卻得了個第一,畫院侍詔點評說,我的字已初見風骨?!?/p>
風骨這兩個字,是每一個畫師的一生所求。
有人求得,有人一輩子都求不得。
許盡歡年紀輕輕便能“初見”,這是被徐行打出來,罵出來的功勞。
“這個時候,我才明白一個道理,真正想逼一個人成才,就不可能和顏悅色。”
這話一落,陳器的目光看向陳漠北,眼里有難以言說的情緒。
“我本來沒打算進畫院,是他在背后給我推波助瀾,我知道的時候,還很生氣,問他事先為什么不和我說一聲?!?/p>
許盡歡:“他說,你低處的風景看得多了,也是時候看一看高處的風景?!?/p>
寧方生聽到這一句:“高處不勝寒?!?/p>
許盡歡抬目看著他,很輕地笑了一下:“我也是這么和他說的,你猜他怎么回答我?”
寧方生:“怎么回答?”
許盡歡:“他說,人只有在高處,才可仰觀宇宙之大,俯察品類之盛。”
寧方生:“這是王羲之在《蘭亭集序》中所說的話。”
幾個人的目光,齊唰唰地看向寧方生,眼里都是驚艷。
唯有許盡歡,像是料到了寧方生的能耐,神色依舊平靜:“我后來想想也對,這才做了宮廷畫師,其實……”
他突然拖長了調子。
“沒有他的推波助瀾,我也能當宮廷畫師,因為那時候,我的畫已經相當厲害,畫院里沒有人比我畫得好,論真才實學,我有。
只是我盤算著報完仇,就帶著羅叔去游山玩水,不想在四九城里待著,所以志不在此。
而且我的性格,也不適合進宮廷做畫師,我學不會溜須拍馬,也不會彎腰。”
沒有人接他的話,所有人都在思考一個問題——
許盡歡那樣性格張揚的人,其實根本不適合官場,徐行這么厲害的人,難道就看不出來嗎?
“你們知道……徐行為什么非要讓我走到高處去嗎?”
都好奇著呢。
衛(wèi)東君立刻問道:“為什么?”
“他想讓我體會到,低處有低處的苦,高處有高處的難?!?/p>
許盡歡目光朝陳漠北看過去:“真正的原因,是他想讓我放棄對陳良平的仇恨?!?/p>
什么?
陳漠北整個人一震,“他竟然知道你要報仇?”
陳器不敢相信:“是你主動告訴他的?”
衛(wèi)東君只覺得匪夷所思:“他連這個都知道了,怎么還可能讓你拜入他的門下?”
寧方生澀聲:“如果我沒有猜錯,他以真實的身份走到你面前來的時候,應該就把你的底細,摸得一清二楚了?!?/p>
“到底是斬緣人啊?!?/p>
許盡歡低低地笑起來,笑得眼角的弧度舒展,整個人說不清的明朗灑脫。
“沒錯,他其實早就把我查了個底朝天,我爹是誰,我娘是誰,我進京打算做什么,他心里一本賬。
只是這只老狐貍揣著明白裝糊涂,什么也不說,什么也不問,只等我自己悟?!?/p>
寧方生:“你是什么時候知道真相的?”
許盡歡目光仍在陳漠北的身上。
“在我被郭陽打得只剩下半條命,在你救下我的第三天晚上,我知道了真相?!?/p>
……
深夜的一場斗毆,四九城里沒有幾個人知道。
宮中那頭,許盡歡稱自己染上了風寒,要臥床休息半月。
誰都能瞞過,唯有徐行那頭不行。
而且老狐貍最恨別人糊弄他。
許盡歡怕挨鞭子,就讓羅叔去給他送信,老老實實交代自己和別人打了一架,在家養(yǎng)傷。
許盡歡和人打架斗毆,也不是一回兩回了,徐行早就見怪不怪。
只要不死人,他根本懶得理會。
哪曾想,當天夜里,他就站在了許盡歡的床頭。
許盡歡本來失了血,臉就白,見他來,那臉慘白的根本沒法看。
完了。
這下不是挨打,就是挨罵,逃不掉了。
哪曾想,徐行既不打,也不罵,扭頭沖屋外的羅叔交代:“去弄幾個下酒菜,提幾壇酒進來,今晚我和盡歡喝點?!?/p>
許盡歡揉揉耳朵,心說我沒聽錯吧。
他再看看自己身上的傷,心又說,我這也不能喝酒啊。
“你少喝幾口,陪一陪?!?/p>
徐行說完,脫了鞋子,盤腿在炕上坐下。
許盡歡在他對面坐下,低頭打量徐行的臉色,忐忑地問道:“國字臉,你沒事吧?”
沒有人知道,徐行在私底下,只要沒有外人在,還讓許盡歡叫他國字臉,說是聽著順口。
他則叫他“盡歡”。
徐行說,“盡歡”二字,深得他心。
“我能有什么事?”
徐行眼睛一瞪,手沖他點點:“倒是你,看看像什么樣子?”
許盡歡陪著一臉的笑,不敢多說話。
國字臉這個人有個特點,他罵你的時候,你解釋得越多,他罵得越狠。
沉默就對了。
羅叔把酒菜端上來,又輕輕掩門離開。
許盡歡兩只手上的紗布,包得跟粽子似的,沒辦法斟,徐行替他斟了一杯。
師生二人喝酒,沒什么過場,酒盅一碰,干就完了。
三杯過后,徐行緩緩開口。
“盡歡,三天前,是宣平侯陳漠北救的你吧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