機艙門關(guān)上,飛機起飛,逐漸平穩(wěn),沒入云層。
頭等艙的空間寬敞安靜,韓江坐在靠過道的位置,側(cè)過頭目光落在身旁的女孩身上。
她微微偏頭,只能看見她小半張側(cè)臉,線條柔和,睫毛很長。
眼神依舊空茫,看不到舷窗外流動的云海。
第一次見她,是在詠樂鎮(zhèn)的午后。
他剛結(jié)束一段耗神的手工藝活兒,指尖夾著半支煙,靠在工作室二樓窗邊透氣。
樓下街道孩童的嬉鬧聲比平時更顯尖銳刺耳。
他蹙眉,目光淡淡地投下去。
幾個鎮(zhèn)上出了名的頑皮男童正圍著一個女孩起哄。
那女孩穿著一件臟兮兮的白色外套,背著個大大的舊布包,灰頭土臉地站在街道中間。
她雙手向前探著,無措地在空氣中摸索,眼神空茫地落在虛處,嘴里喊著“小朋友,聽話,把拐杖還給我!”
才發(fā)現(xiàn),她是個盲人。
那幾個十一二的男童圍著她將拐杖在她身邊互相拋傳。
每當拐杖落地的聲音響起,女孩便急切地循聲扭轉(zhuǎn)身去,細白的手指徒勞地抓向空氣,但總是被那些孩子更快地搶走。
孩子們的嘲笑聲愈發(fā)響亮,她焦急抿著唇,臉上沒有淚,只有一種近乎麻木的倔強和無助。
韓江靜靜看了大約半根煙的時間。
煙霧繚繞,模糊了他沒什么表情的臉。
他嫌鬧騰。
將煙蒂按滅,然后轉(zhuǎn)身下樓。
他步子不大,卻帶著無形的壓迫感,徑直走向那圈鬧騰的孩子。
他沒說什么重話,只是伸手,輕易地從那個為首的大孩子手中抽走了那根拐杖。
鎮(zhèn)上的孩子們都認得他,在他的一個眼神下一哄而散。
街道安靜下來,只剩下夾著涼意的風。
韓江拿著拐杖走到女孩面前。
她似乎察覺到一個高大身影的逼近,整個人下意識地緊繃起來,向后縮了一下,臟兮兮的小臉上露出驚怯的神色。
睫毛顫動,她很警惕。
他沒說話,只是拉起她一只冰涼的手,將拐杖塞進她手里。
“拿著。”
說完便轉(zhuǎn)身準備離開。
剛邁出一步,身后傳來女孩急切卻又帶著一絲怯懦的聲音,因為緊張說話有些磕絆:“您好……請問……我想找……韓江,韓師傅。您認識他嗎?”
韓江腳步頓住,沒有轉(zhuǎn)身,只是側(cè)過頭,問:“找他有事?”
身后響起拐杖輕觸地面的“篤篤”聲。
才意識到女孩兒朝他這邊走近兩步,停在離他不近不遠的距離。
她抬起臉,保持著禮貌的儀態(tài),話語卻帶著與外表不符的堅韌。
“我……我喜歡詠樂鎮(zhèn)的非遺手工技藝。之前上大學時就很喜歡韓師傅的作品集。所以……我想來拜他為師,學點東西。”
韓江這才完全轉(zhuǎn)過身,正眼打量她。
她個子高挑,很瘦弱,臉上沾著污漬,頭發(fā)也略顯凌亂地垂落在肩頭,卻意外地透出一種不加雕飾、自然純凈的美感。
干凈、動人。
他沉默幾秒,聲音冷淡:“他不收徒?!?/p>
女孩的眼神黯淡了一瞬,但很快又凝聚起微光。
她似乎并不意外這個答案,只是更緊地握住了拐杖:“我知道這很冒昧。但我……是真的想學東西。雖然我眼睛看不見,但我手很巧,我本身也很喜歡手工藝活兒……”
“先生,麻煩你轉(zhuǎn)告韓師傅,我不怕吃苦不怕累,也會很聽話……當然,我會給他學費,不會讓他白教我。”
“而且……我從外省過來,專程就是來找他拜師的,一路上……真的很容不容。我希望他能認真考慮……我……我也實在沒其他地方可去了……”
她說到“沒其它地方可去”時,聲音幾不可聞地低了下去,帶著一絲飄零,但隨即又鎮(zhèn)定下來。
韓江掃過她磨損的袖口和外套上的污漬,最后落在她那雙沒有神采卻寫滿堅持的眼睛上。
他見過太多人,但眼前這個女孩,有種說不出的特別。
他沒接話,時間久到讓女孩以為他已經(jīng)離開,臉上漸漸浮現(xiàn)出一絲慌亂和失落。
就在她準備再次開口詢問時,他低沉的聲音終于響起,帶著一絲審視:“哪兒人?叫什么名字?”
女孩怔了一下,隨即答道:“京北人。我……我叫黎丸。”
“黎丸?”
“嗯。”女孩輕聲:“黎明的黎,丸是……執(zhí)字的一半?!?/p>
執(zhí)字的一半?
頭一次聽有人這樣介紹自己的名字。
奇怪的名字,奇怪的人。
“跟上?!弊罱K,他丟下這兩個字,不再多言,轉(zhuǎn)身朝著工作室的方向走去,步伐卻比來時稍緩了些。
就這樣,她就莫名其妙地成為了他的徒弟。
她很聰明,平時話不多,但學東西很快。
只是,她身上有種強烈的矛盾感,看似脆弱需要庇護,骨子里卻藏著一種極深的、拒人千里的疏離和堅強。
相處下來,他從最開始對她的好奇到如今對她忍不住的照顧。
他很清楚,自己內(nèi)心的變化……
艙內(nèi)很安靜。
韓江低頭看了眼拿在手上的她的身份證,還是慣用那個他熟悉的稱呼叫她。
“阿黎?!?/p>
“怎么了師傅?”
“講講你的故事吧。”他停頓了一下,毫不避諱地補充:“給我講講,‘曲清落’的故事?!?/p>
她緩緩轉(zhuǎn)回頭,目光虛浮地落在前方的椅背上:“師傅,‘曲清落’沒什么故事……”
“這次?!表n江聲線很平,洞察不出太多情緒:“要不是陪你來京北看望文溪,我是不是永遠不會知道你不是黎丸,你是曲清落。”
“如果我不幫你買這張機票,我根本不會知道你的秘密。但你既然同意我跟你一起前往京北,也該默認,我會知道這件事?!?/p>
韓江稍稍偏過頭,更清晰地看到她垂落的眼睫輕輕顫了顫。
“阿黎,我收的徒弟……”他加重了“徒弟”二字,刻意強調(diào)某種權(quán)限,又像是在劃定一條界限,試圖讓接下來的話顯得更客觀。
“我希望我對她有足夠的了解,而不是連身份都有所隱瞞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