直至今日,他才終于明悟:于成二而言,那煊赫權(quán)柄并非目的,而是手段。
一份愿以性命為祭的信念。
于成二而言,唯有爬上高位掌了權(quán),才能行心中所想之事,護心中想護之人,踐旁人不敢許的諾言。
成二的奏疏里,字字句句寫著問心無愧。
可在他看來,卻是字字都是淌著血的問心有愧。
成二對清玉大長公主,確有超越常情之心。
不純粹。
然則,無論是昔日的微末紈绔,還是后來被委以重任的一代能臣,他始終未以此情為枷鎖,令清玉大長公主有半分難為。
如今,當(dāng)這份深藏心底的情愫被小人窺破,即將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時,成二便以最決絕的方式,將其不容玷污地帶入棺槨。
長眠于地下,永不示人。
世人都道當(dāng)局者迷,旁觀者清。
可他身處局外,卻同樣陷入迷障,不知該如何評說成二這一生。
此刻他甚至感到,自己這個旁觀者,反倒不如局中人看得分明。
成二,不是個好人,不是個君子。
然,縱使成二德行有虧,于私德有愧,然其入仕后,所行之事利國利民。
論跡不論心,瑕不掩瑜。
“來人!快傳太醫(yī)!速去!”
李順全那聲尖利的呼喊如同裂帛,驟然劃破大殿的死寂,余音穿透朱門,驚得殿外棲息在剛冒新芽枝頭的雀鳥四散紛飛。
廊下侍立的侍衛(wèi)聞聲一震,當(dāng)即轉(zhuǎn)身,步履如飛地疾奔而去。
然而殿內(nèi)所有人都明白,成二活不成了。
聽那撞擊的力道,再看那飛濺的鮮血,便知他抱定了必死之心,未給自己留存半分生機。
眼下,血依舊在像不要銀錢般流著。
一個人的身體里,怎么能有這么的血啊。
與成二交好的官員們眼中緩緩浮起痛色。
他們不忍見這位于江山社稷有功、于黎民百姓有功的能臣就此殞命。
更不忍見大乾未來的江山,要交到以如此陰損手段算計老臣的繼承者手中。
成二在奏疏中自始至終以“天家貴人”相稱,并未明言其人。
然而滿殿臣工皆心照不宣。
這位所謂的天家貴人,正是當(dāng)今陛下的嫡長子,秦王殿下。
畢竟,成家三房那個不肖子自請凈身、入秦王府充作內(nèi)侍的事情,早已是朝野皆知的“秘聞”。
也不知,秦王到底是腦子里的哪根弦搭錯了,竟然接過了成景淮這個燙手的山芋,甚至還愚蠢地帶著他招搖過市。
當(dāng)真是不知人言可畏嗎?
秦王本是儲位之爭中最炙手可熱的人選,奈何一步行差踏錯,親手?jǐn)嗨土诉@大好局面。
成老太爺血濺蟠龍柱的巨響,如九天驚雷;那淌了滿地的熱血,更似傾盆山雨,當(dāng)頭澆透了秦王。
什么炙手可熱?
此刻,不過一只狼狽的落湯雞。
除非陛下能全然無視滿朝非議,昧下良心為秦王開脫,并以帝王之威,強堵這天下悠悠眾口。
陛下是否會這樣做暫且不提,關(guān)鍵在于,此事當(dāng)真能瞞過天下人的眼睛嗎?紙,終究是包不住火的。
再者,以成二的心機手段,絕無可能白白赴死,必定留有致命后手。
成二既以死為局,這最后一著,必是賭上性命也要拉秦王下水。
秦王完了。
經(jīng)此一事,大位已與他無緣。
除非他敢兵行險招,冒天下之大不韙,行謀逆逼宮之舉。
然有,成二血濺金殿在前,早已寒了人心。
此后,還有哪位瞎眼餓重臣,愿冒著身敗名裂的風(fēng)險,追隨失道的秦王行此大逆之事?
人人心頭都懸著一雙眼,一桿秤,一張口。
靜默審視。
暗自權(quán)衡。
無聲評判。
太醫(yī)匆匆趕至,目睹殿內(nèi)慘狀,心頭劇震。
然情勢危急,不容多想,他強壓所有雜念,立刻上前施救。
屏息伸手,一探鼻下,再按腕間,心也隨之沉入谷底。
氣息、脈搏皆無,縱有通天之能,也已徒勞。
太醫(yī)趨前數(shù)步,朝著元和帝深深跪拜,以額觸地:“臣稟陛下……成老大人,去了?!?/p>
太醫(yī)此言一出,便如鐵板釘釘,將此事的結(jié)局徹底釘死,再無任何扭轉(zhuǎn)可能。
來之前,他還以為是小朝會議事有了爭議,哪位骨頭硬、脾氣臭的官員要鬧死諫這一出。
一來,發(fā)現(xiàn)死的透透的是早就已經(jīng)致仕的成老大人。
真是奇也怪也。
元和帝深深嘆了口氣,嘆息里帶著無盡的沉重。
他無力地?fù)]了揮手,仿佛瞬間蒼老了許多:“你先退下。”
臣子們能想到的事情,元和帝自然也能想的到。
他如何能說,御書房的那只紫檀木匣中,立太子的詔書早已擬好。
明黃的絹帛上,秦王的名字和功績書寫得工工整整,字字斟酌,墨跡早已干透。
連用以加蓋傳國玉璽的朱砂印泥都已備在案頭,只待他抬手落印,便可交由欽天監(jiān)擇選吉日,告祭太廟,昭告天下。
萬事俱備,只欠這最后一式。
可偏偏就在此時,成二的血濺在了蟠龍柱上,也如同一盆冰水,讓詔書淪為了一張廢紙。
折進去的是秦王啊。
一股復(fù)雜難言的滋味在心頭漫開,元和帝只覺五味雜陳。
那份惋惜與那份恨鐵不成鋼的痛心,如鉛塊般沉沉墜著,分不出孰輕孰重。
與成老太爺交好的幾位官員,幾番思量,終究無法在那片刺目的猩紅前置身事外。
是同僚,也是好友啊。
那幾位官員相視一眼,深吸一口氣,終是撩袍跪地,揚聲道:“陛下!成大人奏疏字字泣血,句句肺腑,其忠君報國之心天地可鑒!可偏偏是這等忠良之臣,竟被逼得以死明志,實乃我大乾朝堂之悲!”
“臣等泣血叩請陛下明察秋毫,毋令忠骨含冤,毋使奸佞逍遙!”
蔣行州亦跪伏在地,將手中奏疏鄭重合攏,高舉過頂,擲地有聲道:“陛下!成大人一生為官,功在社稷。凡他所治州縣,百姓至今感念其德。如此有功于國、有恩于民之老臣,豈能任其蒙冤受屈、死得不明不白!臣懇請陛下,務(wù)必要還成大人一個清白!”
說到此,言語一頓,聲音愈發(fā)沉凝:“尤有甚者,此事更關(guān)乎清玉大長公主之清譽與身后名節(jié)。若朝廷對此不聞不問,任流言滋蔓,恐將玷污殿下的名聲,致其百年身后仍蒙受不白之冤?!?/p>
“若因小人構(gòu)陷而令清名蒙塵,不僅寒了天下忠良之心,更恐損及天家威嚴(yán)。臣等懇請陛下圣斷,以正視聽!”
更有那未盡的隱憂,如鯁在喉……
多年來,朝野內(nèi)外始終有宵小之輩,處心積慮地將榮皇后畢生功業(yè),歪曲成倚仗美色、驅(qū)使裙下之臣的產(chǎn)物。
而清玉大長公主,誰人不知她是榮后最倚重的臂膀?
若今日坐實了清玉大長公主淫亂多情的污名,那下一個被拖下泥潭的會是誰?
屆時,那些曾被強力壓下的惡毒揣測,必將死灰復(fù)燃,直指已故的榮后。
這豈止是玷污清譽,簡直是要將榮后和清玉大長公主都徹底拖入污濁的泥沼!
世人哪在乎什么真相?他們要的,只是那“眾人拾柴火焰高”的熱鬧,燒盡的唯有清白,留下的盡是引人遐想的風(fēng)月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