數(shù)日的時(shí)間,倏忽而逝。
云裳和絳仙搬離了那座破敗的荒院,遷入了堪堪灑掃一新的雙姝院。
雖依舊算不得寬敞,但勝在精巧舒適。
裴桑枝正大光明地前去邀功,又特意囑咐府上醫(yī)女為二人悉心調(diào)理身體。
做好事,自然得留名。
她這人,就是如此功利,付出了,就要看到回報(bào),絕不做無名善人。
如果沒有她,待到明年陽春三月,飄雪倒春寒來時(shí),就是云裳和絳仙的死期。
利用歸利用。
功勞歸功勞。
兩碼事。
雙姝院。
霜序和拾翠守在廊檐下,素華低眉斂目侍于裴桑枝身旁,執(zhí)壺斟茶。
云裳與絳仙四目相對(duì),眸中淚光盈盈,雙雙“撲通”跪地,以額觸地:“奴婢叩謝五姑娘再造之恩,余生愿為姑娘赴湯蹈火,縱使肝腦涂地,亦在所不辭?!?/p>
茶盞中,水汽氤氳繚繞,碧綠的茶葉在澄澈的水中沉浮不定。似云裳與絳仙紛亂忐忑的心緒,又宛若二人身不由己的命運(yùn)。
裴桑枝垂眸輕吹茶湯,水面一皺,漾起波紋。
傾身向前,茶盞不輕不重地落在云裳與絳仙身前的小幾上,發(fā)出“嗒”的一聲清響。
“抬起頭來?!?/p>
裴桑枝嗓音溫潤,卻帶著不容抗拒的意味。
“今日起,你們便無需再自稱奴婢了?!?/p>
旋即,又道:“看這盞茶,可曾品出幾分意趣?”
茶葉在熱水中徐徐舒展,茶湯亦由清透漸轉(zhuǎn)醇郁。
絳仙輕嗅茶香:“姑娘,這是貢茶?!?/p>
裴桑枝不置可否,視線緩緩落在顰眉不語的云裳面上:“云姨娘慧眼,可曾窺見些旁的有趣物事?”
云裳眉心微動(dòng):“姑娘原是茶盞里起起伏伏的一片茶葉,而今,整盞茶都成了姑娘的天地?!?/p>
“妾身與絳仙,不過是烹茶時(shí)濾去的殘?jiān)∧?,本不堪入這青瓷玉盞。幸蒙姑娘垂憐,賜我姐妹二人以爭渡之機(jī),方得這一線生機(jī)?!?/p>
裴桑枝輕笑:“云姨娘言重了。”
“好好活著吧。”
旋即,指尖輕捻起檀木托盤里鏨花銀勺,銀光流轉(zhuǎn)間,已舀起兩片舒展如眉的碧色茶葉。
忽而抬眸淺笑:“這茶,初時(shí)蜷曲,遇水則舒?!?/p>
“來日,誰說云姨娘和仙姨娘就不能有天高任鳥飛的造化呢?”
云裳恭聲問道:“不知姑娘有何吩咐?妾身與絳仙自當(dāng)盡心效力?!?/p>
絳仙亦朱唇輕啟:“但憑姑娘差遣,我等必當(dāng)唯姑娘馬首是瞻?!?/p>
裴桑枝依舊笑著:“我說了,先好好活著吧。”
“若有需要,我不會(huì)客氣的?!?/p>
話音未落,便已起身,朝外走去。
都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(jí)浮屠,那她這算不算是造了十四層浮屠?
以后,不用下十八層地獄了。
她自己下十八層地獄倒也無妨,就是舍不得連累發(fā)著光的榮妄受苦受難。
素華眉眼含笑,輕聲問道:“姑娘今日瞧著心情甚好?!?/p>
裴桑枝:“做好事哪有心情不好的?!?/p>
但,好人不長命,禍害遺千年。
所以,她只能偶爾行行好事。
思及此,話鋒一轉(zhuǎn):“可將裴臨允不著痕跡地引來了?”
素華嘴角微微一抽:“姑娘,根本不用費(fèi)心引,這些日子,四公子巴不得圍著您轉(zhuǎn)。”
裴桑枝眼波微轉(zhuǎn),神情里盡是溢于言表的嫌惡:“前日里,他不是又喚了府醫(yī)去瞧?”
“又生龍活虎了?”
素華搖搖頭:“前日,四公子先是命小廝鑿開滄海院那方結(jié)了冰的錦鯉池,然后又不顧勸阻地跳了下去。背上未愈的傷又化膿腫脹起來,夜里發(fā)起低熱,燒得糊里糊涂,府醫(yī)連灌了幾碗苦藥,他倒還有精神威脅府醫(yī),不許將這事稟給侯爺知道?!?/p>
“奴婢遵照您的吩咐,早在滄海院安插了眼線。那小廝今早只在四公子耳邊略提了一句,說您要去荷園賞殘荷枯葉作畫,四公子便立刻飲了止痛湯藥,強(qiáng)撐著起身更衣,說是定要來為您研墨添香,還要親自指點(diǎn)您的丹青筆墨呢?!?/p>
“這出苦肉計(jì),他演的還真是投入?!?/p>
裴桑枝嗤笑:“我還以為,你會(huì)說他一片誠心呢?!?/p>
素華:“姑娘,奴婢小心眼?!?/p>
她是姑娘的人,又怎么能慷姑娘之慨呢。
裴桑枝:“姑娘我也小心眼?!?/p>
在她身側(cè)的素華,可真鮮活又明媚,但在上一世,卻被逼的豁出命去替幼弟報(bào)仇。
咦……
她這算是造了二十一級(jí)浮屠,該位列仙班了。
“走吧,去荷園見見勞苦功高的胡嬤嬤?!?/p>
裴臨允只是她挑撥離間要用的刀。
胡嬤嬤才是她今日要迎的客。
冬日里的荷園,凋敝蕭條,人跡罕見。
夏日翠蓋紅裳之盛景,早已消盡,唯余一池枯梗殘葉,在凜冽寒風(fēng)中瑟縮搖曳。
不像是顯赫富貴的永寧侯府精心修繕打理的荷園,寂寥更甚于荒郊野渡。
硬要賞的話,也有殘而不頹,敗而不倒的風(fēng)骨。
裴桑枝攏了攏狐毛滾邊的大氅,將溫?zé)岬啮探鹋譅t往懷里揣緊了些,倚在池邊亭臺(tái)的朱漆欄桿旁,有一搭沒一搭地瞧著結(jié)冰的池面,靜候胡嬤嬤的到來。
為了萱草的活路,胡嬤嬤一定會(huì)來的。
前幾日的那樁四人行的丑事,莊氏絕不是心甘情愿保下萱草的。
胡嬤嬤伺候了莊氏半輩子,怎么可能不了解莊氏的為人。
她要做的只是添一把柴而已。
不消多時(shí),胡嬤嬤縮著脖子,左顧右盼,見四下無人,這才躡手躡腳地溜進(jìn)了荷園。
每走幾步便要回頭張望,活像只偷油的老鼠,生怕被人瞧見了蹤跡。
裴桑枝淡笑著看著。
這是永寧侯府最體面的婆子啊。
她記得清楚,上一世,胡嬤嬤看她時(shí),就像在打量陰溝里腐爛的淤泥,像在看餿水桶里漂浮的穢物,仿佛她便是這世間最腌臜、最卑賤的存在。
胡嬤嬤行至裴桑枝身前,強(qiáng)自挺直了佝僂的腰背,渾濁的老眼閃爍著幾分強(qiáng)撐的鎮(zhèn)定,竭力端著幾分往日的體面,啞著嗓子道:“老奴斗膽問一句,五姑娘這般大費(fèi)周章地傳信喚老奴來這偏僻荷院,不知是要敘什么要緊話?”
裴桑枝饒有興味地觀賞著胡嬤嬤那副色厲內(nèi)荏的模樣。
片刻后,一本正經(jīng)道:“倒也沒什么要緊話,就是想嘲笑嘲笑你。”
“當(dāng)作尋常之家閨秀嬌養(yǎng)著長大的女兒,獻(xiàn)出了清白的身子,連個(gè)姨娘都沒混上,還真是沒出息?!?/p>
“我要是胡嬤嬤,早就領(lǐng)著萱草,一頭扎進(jìn)這枯荷池里溺死了?!?/p>
素華:知道內(nèi)情的,明白姑娘在激怒胡嬤嬤。不知道內(nèi)情的,還以為姑娘的嘴就是這么刻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