獚在人前替永寧侯府美言,她能慪死。
她真的見不得任何一個(gè)仇人有善終。
那些違逆本心的話,更會(huì)成為桎梏她的枷鎖,甚至……
甚至未必能瞞得過榮老夫人的火眼金睛。
她兩世為人,也不過二九年華。
莊氏不知裴桑枝盤算,心滿意足的起身離開。
……
夜風(fēng)輕拂過屋檐下的燈籠,遠(yuǎn)處依稀可聞打更人的梆子聲,銅鑼的余音與梆子聲一同穿過院墻。
在萬籟俱寂、人人困乏的之際,裴桑枝留下書信,離家出走了。
信上三言兩語,仍不忘把自己撇的干凈,將黑鍋甩給莊氏。
“母親說,挽侯府于傾頹,女兒責(zé)無旁貸?!?/p>
“夜里難眠,思來想去,深以為然?!?/p>
“父親放心,女兒定會(huì)為侯府搬來靠山,解侯府眼下之危?!?/p>
靠山?
那只能是她一人的靠山。
上輩子,在侯府眾人的白眼和折磨下,裴桑枝清楚的知道哪棵樹更容易攀爬翻越,哪座荒僻院落的墻角有狗洞直通府外。
鉆狗洞,丟人嗎?
不,活著便不丟人,讓仇人活不下去,更不丟人。
裴桑枝撥開掩映的荒草,跪伏在地,手腳并用,從狗洞爬了出去。
明明只是院墻之隔,她卻覺得呼吸都暢快了些許。
“呦,這個(gè)妹妹,小爺好像在哪兒見過?!?/p>
漫不經(jīng)心又滿是戲謔的聲音在裴桑枝頭頂響起。
裴桑枝心下一咯噔,硬著頭皮,緩緩抬起頭。
古話只說過,夜路走多了會(huì)碰見鬼,沒說過會(huì)碰見鬼見愁啊。
榮妄是有什么三更半夜蹲墻角的特殊癖好嗎?
“國公爺?!迸嵘VΣ仄鹪尞惡突艁y,小心翼翼道。
視線相觸,裴桑枝不由得感慨,榮妄真真是得天獨(dú)厚的好顏色。
冷白凄清的燈籠余光,毫不吝嗇地灑在他綺麗的面龐上,仿佛為他披上了一層若隱若現(xiàn)的鮫綃薄紗,更添了幾分蠱惑的韻味。
仿佛,是月宮里仙子。
原來,詩文里的月下仙子也可以是男子。
嘴角上那抹玩世不恭的笑,又在悄無聲息間將仙子拉入凡塵。
上天似乎給予了榮妄世上最好的一切。
裴桑枝在打量榮妄時(shí),榮妄也在垂眸俯視著裴桑枝。
很狼狽。
干枯的狗尾巴草纏在裴桑枝凌亂松散的發(fā)髻上。
慘白又削瘦的面頰上不慎蹭上了紅墻上的朱漆。
像……
像亂葬崗的孤墳里爬出來的鬼魅。
榮妄心知,用這樣的話的言詞來形容尚未及笄的女子,略嫌刻薄。
但,的的確確是在寫實(shí)。
這是他見裴桑枝的第二面,狼狽依舊。
榮妄抬手,捻起一根在裴桑枝發(fā)髻上招搖飄曳的狗尾巴草,放在指間摩挲:“裴四姑娘還真是不走尋常路。”
語氣幽幽,聽不出喜怒。
裴桑枝眼角跳了跳,心念瘋狂轉(zhuǎn)動(dòng),眼眸里光彩熠熠:“夜深風(fēng)寒,國公爺怎會(huì)在此?”
榮妄俯身,視線齊平,目光相接:“偌大的上京城,沒有我去不得的地方?!?/p>
提燈站在榮妄身后的無涯撇撇嘴。
說的這般冠冕堂皇,也不知是誰在聽聞裴四姑娘明日亦要赴老夫人的茶會(huì)后,便心不在焉。
回家吧,回家吧,好不好!
國公爺對(duì)裴四姑娘這個(gè)樂子未免太上心了些。
裴桑枝驚疑不定的覷了無涯一眼。
若是沒看錯(cuò)的話,榮國公的下屬是翻白眼了吧。
翻她?
還是翻榮妄?
裴桑枝將紛亂的思緒壓入眼底,嘴角牽起抹淺淺的笑:“國公爺何處皆去得?!?/p>
諂媚又真誠。
哪怕是夜叩宮門,元和帝也會(huì)深感欣慰,拍著榮妄的肩頭說一句妄哥兒終于想表叔父了。
榮妄冷哼一聲,神色驀地沉冷,深覺裴桑枝滿頭的枯草礙眼的緊。
骨節(jié)分明的手指在裴桑枝頭頂撥弄清理一番。
風(fēng)聲嗚咽,裴桑枝呼吸一滯,指尖無意識(shí)蜷進(jìn)掌心,耳后燙的驚人。
相較于說是耳后發(fā)燙,她更傾向于是心里滾燙。
像是驟然出現(xiàn)了一輪驕陽,光華烈烈,照亮了她混沌不清的前路。
以她的微弱之軀想要讓她侯府上下血債血償何其難。
她得借力,借一切可借之力。
矯情什么!
生死和權(quán)勢面前,矯揉造作才是愚蠢!
今夜,陰差陽錯(cuò)逢榮妄,未必不是天賜良機(jī)。
就在裴桑枝思忖著趁熱打鐵時(shí),榮妄的賤嗖嗖的聲音響起:“永寧侯府如今連篦頭的銀錢都省了嗎?”
“若非小爺與你有一面之緣,小爺恐怕都要以為你頭上插著的是西市鬻婢的草標(biāo)。”
裴桑枝的心燙的快,涼的更快。
榮妄只負(fù)責(zé)在看熱鬧不盡興時(shí)添一把柴火、澆一瓢油,何曾親自粉墨登場,博人一笑了。
罷了。
與其卑躬屈膝求榮妄庇護(hù),倒不如她搭好戲臺(tái),銅鑼一響,引來榮妄的目光。
只要她的戲夠精彩,不怕榮妄不摻和一腳。
裴桑枝迅速冷靜下來,眼里的失望一掃而空,稍稍往側(cè)邊挪步,避開榮妄頗具壓迫性的視線,不卑不亢:“男女七步之距,國公爺自便,小女先行一步,便不奉陪了?!?/p>
榮妄愣了愣。
他已經(jīng)站在裴桑枝跟前兒了,裴桑枝不求求他嗎?
真的不求求他嗎?
“你欲去往何處?”
裴桑枝歪歪頭,眉眼舒展,笑靨如花:“去排一場能讓國公爺看的盡興的大戲?!?/p>
榮妄眼眸微瞇,聲音拖的綿長,似輕佻,似脅迫。
“高門貴女夜半鉆狗洞出府,就挺精彩的。”
“裴四姑娘就不擔(dān)心小爺口風(fēng)不牢,唇舌不緊,兜不住事嗎?”
裴桑枝的笑意反倒真實(shí)了幾分,鼓起勇氣,倏地靠近榮妄,反將一軍:“榮國公貴人多忘事,我火燒祠堂的一幕不就完完整整落于你眼中嗎?”
“我以為,我與國公爺之間的默契已無需宣之于口了呢?!?/p>
“國公爺想看戲,我為國公爺唱戲,你我也算是志同道合。昨日既不曾揭破,日后又何妨繼續(xù)做個(gè)看客呢?!?/p>
“所以,國公爺能給我一個(gè)博您一樂的機(jī)會(huì)嗎?”
“看我為你唱一出上京城最精彩絕倫的大戲,定比裴家祠堂的火更艷三分。”
“如何?”
該示弱時(shí)就示弱,該博弈時(shí)就博弈。
而榮妄喜歡鮮亮,那她就投其所好!
裴桑枝揚(yáng)眉,眼尾漾開瀲滟波光。
榮妄只覺得,裴桑枝那雙眼睛更亮了。
竟是打開天窗說亮話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