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遠一行人沒去成明珠市。
他和李成儒喝了頓大酒,達成了一些合作意向,剛從飯館里走出來就被陳懷愷攔住了去路。
陳懷愷告訴他:“老廠長覺得咱們貿(mào)然去拜訪不合適,跟上影廠那邊聯(lián)系了一下,本打算請上影廠的同行代為引薦一下,一問才得知,梅先生已經(jīng)回了京城,現(xiàn)如今住在西舊簾子胡同29號。
不用往外跑,這更方便了。
咱這樣,明天上午也別去得太早了,九點鐘左右從廠門口集合,咱們直奔他家就成?!?/p>
高遠開玩笑道:“那咱也不用買豆汁兒了吧?”
陳懷愷哈哈一笑,道:“你要是愿意買也行啊,最好再給先生帶倆焦圈兒?!?/p>
李誠儒也湊趣道:“再帶點兒辣咸菜絲兒,嘿,那才叫一地道!”
高遠也哈哈大笑。
次日九點鐘,高遠溜達到廠門口,見老廠長的小轎車停在路邊。
他拉開車門往里一瞅,副駕駛上坐著老廠長,后座上是陳懷愷和董行佶。
“這么隆重啊,老廠長您親自跑一趟?”高遠鉆進去后問道。
“歲數(shù)大了,你們?nèi)羰侨ッ髦?,坐一路汽車我這把老骨頭非得顛嘚散架嘍不可,葆玖同志既然在京,我出個面邀請一下,他會給我這個面子的。”
汪陽笑笑,又對司機說:“開車吧?!?/p>
司機說聲好,車開得又快又穩(wěn)當(dāng)。
西舊簾子胡同,因左近蓮池,故明朝時稱蓮子胡同,亦名簾子胡同。
后南側(cè)形成新街巷,遂稱舊簾子胡同,新街巷則稱為新簾子胡同。
1965年整頓街巷名稱時,命名為西舊簾子胡同。
這條胡同里最出名的就是29號院。
1954年梅蘭芳先生就把這套大四合院買了下來,用于存放他多年積攢下來的文玩古董。
1961年月,梅先生去世后,他的夫人福芝芳就搬到此處來居住。
破拉達停在朱紅大門前時,高遠見梅府大門緊閉。
他說道:“領(lǐng)導(dǎo)們稍等,我去敲敲門?!?/p>
汪陽卻說:“一起下去吧,不然不禮貌。”
四人下了車,陳懷愷還拎著兩瓶老茅臺。
高遠直樂呵,這酒可比豆汁兒貴多了。
陳懷愷見他笑得古怪,錘他一下,自個兒也樂了,悄聲道:“老廠長對咱們這部戲很重視啊,這兩瓶酒可是老廠長的私人珍藏。
他自個兒都舍不得喝,給貢獻出來了,這片子要是拍不好,就真對不住老人家的厚愛了。”
高遠聞言鄭重點頭,道:“咱倆全力以赴吧?!?/p>
粉刷著朱漆的對開門,門前分列左右的一對抱鼓石上雕刻著梅花。
高遠打眼一瞧,嗯,文人住宅。
這玩意兒很有講究,武將的宅邸大多是獅子抱鼓,文臣才是梅蘭竹菊。
你還得有品級,清政府的一把手才允許你在家門口擺放什么規(guī)制的抱鼓石。
并且在運動會期間,抱鼓石屬于“四舊”,該被砸的悉數(shù)都被小將們砸了。
高遠瞧著這對抱鼓石,一眼就看出來是新雕刻的。
講究!
他走到門前,輕輕叩響了門環(huán)。
不多時,一位女同志先問了聲誰啊?接著打開了半扇門。
汪陽主動接過話來,笑著說:“是林麗源同志吧?我是北影廠的汪陽,冒昧過來打擾了,葆玖同志在家嗎?”
林麗源一聽汪陽的大名,立刻面帶笑容,熱情地說道:“是汪廠長啊,多年未見,我一下還真沒把您認出來,葆玖在的,您幾位快請進吧?!?/p>
四個人跟隨林麗源進了院子。
穿過刻著“?!弊值挠氨冢笤鹤訉挸髁?,中間擺放著石雕魚缸,魚缸里趴著個大王八,堂屋前東西兩側(cè)有兩棵光禿禿的樹,在寒風(fēng)中擺動著枯枝。
高遠莫名感到了一陣蕭索。
一行人進了堂屋,梅葆玖聽到說話聲也從里屋推門走了出來。
見汪陽親至,他先一愣,旋即快步走上前,道:“汪叔,您怎么有時間到我這兒來了?”
眾所周知,梨園行、曲藝門是最講究輩分的行當(dāng)。
梅葆玖稱呼汪陽為叔,是按照梨園行的規(guī)矩把汪洋抬到了和梅大師平輩兒而論的尊重之意。
汪陽笑笑,說道:“我也是才聽說你回京城來了,正好有個事兒找你,就不請自到了。前陣子全國文藝工作者大會,也沒見你參加,是有重要演出嗎?”
梅葆玖請大家坐了,又吩咐林麗源給幾位泡茶,然后才嘆息一聲道:“不瞞汪叔說,我近一年沒有參加演出了,家母身體欠佳,我一直在床前侍奉,片刻不敢遠離。”
這人吶,戲唱多了,平日里說話都帶著一股子戲腔。
汪陽點點頭,問道:“沒把你母親送到醫(yī)院里瞧瞧嗎?”
林麗源把茶杯端過來,分別遞到幾位手上,接過話茬道:“母親年紀大了,器官已近衰竭,頭腦不清醒,行動不便,遂請了協(xié)和醫(yī)院的大夫來家里瞧過了。
大夫說,即便送醫(yī)也難以治愈,母親怕是時日無多了?!?/p>
幾位聞言便知,來得不是時候了。
老太太即將去天堂和大師團聚,這時候是無論如何也開不了邀請梅先生幫忙的口的。
汪陽嘆息一聲,道:“理解,我理解你們此時的感受,盡可能多陪陪你們母親吧?!?/p>
兩口子點點頭。
梅葆玖說道:“感謝汪叔的探望,這幾位是……”
汪陽給梅葆玖介紹了高遠三人,又道:“小高寫了個《霸王別姬》的劇本,這次過來呢,一是想向你請教幾個京劇表演方面的專業(yè)問題。
二來是想邀請你加入劇組,當(dāng)這部戲的藝術(shù)指導(dǎo)。
我們不知你母親正在病中,這個嘴就張不開了?!?/p>
梅葆玖倒是感興趣起來,“哦,是要把《霸王別姬》這出戲拍成電影搬上大銀幕嗎?”
高遠解釋道:“是寫了兩個藝術(shù)家自幼學(xué)戲的故事,故事中要用到這折戲的幾個唱段。
我們一致認為,梅派的《霸王別姬》是最適合在這部戲中進行展現(xiàn)的。
但我們也擔(dān)心拍攝出來不倫不類,所以才冒昧來請先生幫忙,請您給予演員唱腔和京劇表演方面的指導(dǎo)。”
梅葆玖笑望著高遠,道:“首先感謝你對梅派京劇表演藝術(shù)的贊賞。
但實在是不湊巧了小高同志,雖然我有心幫忙,但家母重病在床,做子女的這時候是萬萬不能離開母親身邊的。
不過我可給你推薦個人。
你去國家京劇院找我?guī)熃愣沤寂堪?,杜師姐也是我父親的親傳弟子,對梅派藝術(shù)的表演精髓熟稔非常。
我會給杜師姐打電話告知一聲的。
汪叔,小高,還有二位老師,不好意思啊,讓您幾位白跑了一趟?!?/p>
汪陽搖搖頭,說道:“你這是說的什么話,見外了。再說我們也不是沒收獲啊,你不是還給我們推薦了一個杜近芳么。好了,我們也不多打擾了……
家里有事,你給我打個電話,別忘記了?!?/p>
這話的潛臺詞是:你母親過世后,你通知我一聲,我要來吊唁。
梅葆玖顯然是聽明白了,站起身緊緊握住汪陽的手,點頭應(yīng)著,眼眶通紅。
四人告辭離開。
半路上,汪陽說道:“挺不湊巧的。”
高遠反倒看得開,“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,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,簡直扯淡!您看梅先生,人家就是孝子的典范。
老母親重病在床,就算人家愿意提供幫助,咱們也不能不讓人家盡孝啊?!?/p>
陳懷愷問道:“那咱們還去找杜近芳嗎?”
汪陽說道:“先把我送回去,你們跑一趟吧?!?/p>
司機說聲好,先把老廠長送回了廠,又開車來到西城區(qū)平安里西大街22號院。
跟杜近芳的見面就很愉快了。
這時候的杜近芳還沒有后世那么胖,身段兒窈窕,面容清秀。
她笑著招呼三位在沙發(fā)上落座,說道:“葆玖師弟給我打過電話了,說是北影廠要拍《霸王別姬》,需要一名熟知梅派藝術(shù)的京劇演員進組當(dāng)藝術(shù)指導(dǎo)對吧?”
陳懷愷笑著說對,又說:“給您添麻煩了。”
杜近芳一擺手,道:“導(dǎo)演客氣了,是我的榮幸,我本人沒問題,什么時候進組???”
陳懷愷先把劇本從包里拿出來,遞給她后說道:“進組得過完年后了,請杜老師先看看本子,幫我們提提意見吧,尤其是幾個唱段方面,我們拿不準,拍出來貽笑大方可就是對梅派表演藝術(shù)的玷污了?!?/p>
杜近芳呵呵一笑,把劇本接過來,爽快道:“好,唱段方面我來負責(zé)完善。另外,演員來了,時不時還得我手把手地教?。俊?/p>
陳懷愷道:“教些基礎(chǔ)舞臺表演動作就成,當(dāng)然,唱腔方面您也得幫忙把把關(guān),起碼得讓演員把口型練會了,要不然后期配音對不上口型也是個大問題?!?/p>
杜近芳呵呵一笑,道:“沒問題,我一句一句慢慢摳,實在不行,虞姬我親自配?!?/p>
還有意外收獲!
陳懷愷笑道:“哎喲,那可真是再好不過了,我代表劇組全體演職人員感謝您?!?/p>
杜近芳微笑著說:“您客氣了?!?/p>
“那我們就不打擾您工作了,啥時候進組,我再派車來接您?!?/p>
“不用不用,北影廠又不遠,到時候您來個電話,我蹬個自行車就過去了。”
“我會提前給您打電話的,您留步,留步。”
在回廠的路上陳懷愷大發(fā)感慨說:“我這導(dǎo)演也當(dāng)了不少年了,頭一次遇到籌備一部電影如此的大費周章。”
高遠笑著說:“雖然過程曲折了些,但結(jié)果還是完美的嘛?!?/p>
敲定杜近芳進組擔(dān)任藝術(shù)指導(dǎo)后,高遠感到稍微輕松了些。
陳懷愷看他一眼,道:“剛才你怎么沒發(fā)表意見???”
他心里犯嘀咕,廠里的職工們都說,這小子很強勢,堪稱片場一霸,哪個導(dǎo)演跟他合作可算是倒了血霉了,沒一個不被他壓制得死死的。
今兒這小子很奇怪啊,跟杜近芳見面后,除了握手時說了句老師好之外,全程一句話都沒說。
高遠笑道:“您對我不要有刻板印象嘛,我不說話,不是為了突出您作為導(dǎo)演不可撼動的權(quán)威性嘛?!?/p>
“你小子有這么好心?”
“有,我好心大大地。”
陳懷愷翻個白眼兒,不搭理他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