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叫裴珩,原來有個名字,叫姜成瑯,
我知道我不是昭寧帝的親弟弟,大家雖然都背著我這么說,但是我不用他們提醒我。
因為我改名的時候已經(jīng)八歲了,記得很多事。
有時候這種記得是一種痛苦,我記得我有一個二姐,她叫姜翡,不是姜如翡,是姜翡。
她在我八歲那年改名之后,一覺睡過去就再也沒有醒來。
她就那樣靜靜地睡過去,姐夫守在她身旁,看著她的胸口逐漸不再起伏,手一點點變冷。
我哭得肝腸寸斷,但我姐夫一滴眼淚都沒掉,他好像早就已經(jīng)料到了這個結(jié)局。
小時候我聽人說人死如燈滅,猜想我二姐這盞燈滅了,姐夫以后會在黑夜里點上其他的燈。
可是他沒有。
他在二姐下葬那日把自已也封進了棺材里,宮里上下亂了套,找了很久都沒有找到他。
直到不能誤了下葬的時辰,不得不啟程,抬棺的人才意識到重量不對,打開才發(fā)現(xiàn)他已經(jīng)躺在了里面。
姐夫說封棺,沒人敢違抗帝王的命令,可也沒人敢活埋皇上,就這樣僵持著,直到我拿出了二姐寫的那本冊子。
我說二姐給你留了話,你要不要起來看看?
他沒有出棺,就坐在里面,坐在二姐的尸首旁邊,靜靜地翻開了那本冊子的最后一頁。
那里寫著這樣兩個字:「等我?!?/p>
二姐夫終于哭了,他抱著二姐的尸體又哭又笑,像個瘋子一樣。
我以為他會瘋,可他在落葬的吉時前從棺材里出來了。
聞竹姐姐說,那是因為他終究舍不得二姐走得有一點不好,那個時辰的路上會比較順,來生能投生在很好的人家,一生都平安順?biāo)臁?/p>
姐夫站在棺外,俯身探向棺內(nèi),小時候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,等到長大一些后,回想起那個畫面,一下就明白了。
那是他在最后一次吻別他的愛人。
二姐的棺材被放進了墓坑里,姐夫親自撒的第一把土,第二土,第三把土,第四把土……
最后一捧土。
沒有假他人之手,他用自已的雙手埋葬了二姐,還有半個他自已。
他在二姐的墓前坐到了天黑,又坐到了天亮。
姐夫說地下冷,你姐畏寒,我說給她燒幾床被子。
姐夫說她貪吃,下面可能沒有好吃的,我說給她燒點心。
姐夫說她會很想他,我沒敢再接話了,因為我怕他真的會燒了自已。
自那天起,他像是活著,又像是死了。
他開始翻來覆去地看那個本子。
那字我看過,二姐苦練幾個月,字已經(jīng)比我寫得要好。
我沒敢嘲笑她,特別是在看到那兩個字以后,我心里對她的那點拋下我的怨懟全都沒有了。
因為她連她最舍不得拋下人,也一樣拋下了。
她應(yīng)該是完全沒有辦法,她肯定也不想死。
再說回到那個本子,說來也怪,那個本子順著看,前面的看不明白。
但是你一旦倒著往前翻,就能從她周正的字跡往前追溯,順著筆力的變化、字形的演進一點點倒推,就能看個八九不離十。
我那時候看過,但沒耐心,因為上面全是二姐和姐夫的點點滴滴,我嫌太膩歪。
等我想看的時候,那個本子因為被翻得太舊,已經(jīng)被姐夫封存起來了,他都能倒背如流,根本不需要看。
姐夫從那個本子里看出了二姐迫切想讓他活下去的愿望,所以他按照她說的做,他一直很聽二姐的話,不聽話的人是我。
有一次他愣愣地看了我很久,把我看得害怕,以為他要吃小孩兒(外面的人是這么傳的,不是我說的),然后他又移開了目光,說我長得一點也不像我二姐。
他好像已經(jīng)忘了,我和我二姐根本沒有血緣,我是她大發(fā)慈悲,在姜家被滿門抄斬時保下來的獨苗。
我二姐把我當(dāng)親弟弟,他也就這么認(rèn)為了,他向來對我姐姐的話深信不疑。
所以那句“等我”成了支撐他活下去的唯一意義。
他茍延殘喘地活著,活得像個瘋子,不像一個皇帝。
他經(jīng)常帶我回潛邸,因為二姐在那里住的時間最長,能在那里找到很多從前的記憶。
可每次他回潛邸,眼里總是含著巨大的悲愴。
姐夫說他等了一個十年,她就回到了他身邊,只要再等十年,她就回來了。
我對此表示懷疑,但我不忍拆穿。
二姐陪伴我的時間太過短暫,以至于到后來我已經(jīng)有些記不清她的面容。
但我記得姐夫的書房中有很多她的畫像,所以我抽了個時間偷偷混了進去。
里面掛了很多我二姐的畫像,我一幅幅看過去,覺得越來越不像,接著就聽見了宣紙撕裂的聲音。
我沒想到姐夫居然在這里,我其實還是有些怕他的,正準(zhǔn)備逃跑,就聽見他喊了我的名字。
我沒有辦法,只能硬著頭皮走過去,書架后是滿地的狼藉。
不知道他到底畫了多久,畫了多少,畫了又撕,撕了又畫,滿地都是碎紙。
姐夫眼里全是血絲,他說我快要記不清她的樣子了,成瑯,你還記得你二姐長什么樣嗎?
笑話,我要是還記得清,還會上這里來翻她的畫像嗎?
但我絕對不能這么回答,因為二姐是我的保命符,所以我騙了他。
我哄他說你六年前畫的那一幅最像。
他把那幅畫取下來,攤開在桌面上靜靜地看著,他說是像,可她不會說話。
瞧瞧,這像是一個帝王能說出來的話嗎?怎么比我還像個孩子?
那會兒我已經(jīng)不怕他吃小孩兒了,因為我不再是小孩兒,那是二姐離開的第六年,那年我十四歲。
十四歲的年紀(jì),已經(jīng)開始懵懵懂懂地懂一點情愛。
我站在滿地碎紙中間,看著姐夫顫抖的手指撫過畫中人的眉眼,突然明白了什么叫相思入骨。
那是第六年,我知道以后的每一年都會比這一年更難熬。
第七年,姐夫開始記不清事了,他開始自言自語,湊近了聽又像是在跟人對話。
他說二姐就在他旁邊,除了他,沒人能看見。
我想他是真的瘋了,其實我倒是希望他能另外點一盞燈,忘了我二姐那盞已經(jīng)滅掉的燈,能讓他活得像一個活人。
第八年,姐夫帶我去了趟江南。
那是他和二姐生前初次相遇的地方,那里有杏花煙雨,有小橋流水,有她向往的尋常人間。
我們站在西湖邊上時,姐夫突然說:“我們窮的時候,你二姐說,等我們有錢了,想和我乘一葉扁舟,在湖上聽雨?!?/p>
雨水打在湖面上,泛起一圈圈漣漪。
姐夫撐著一把青竹傘,傘面微微傾斜,仿佛身邊還站著個人,我看著他半邊肩膀都被雨水打濕,卻渾然不覺。
回京的路上,我們在驛站歇腳。
夜里我起夜,看見姐夫獨自坐在院中的石凳上,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,顯得格外孤寂。
“姐夫?!蔽胰滩蛔〗兴?。
他轉(zhuǎn)過頭,眼里還帶著未褪去的溫柔,在看到我的瞬間又恢復(fù)了平靜?!霸趺催€不睡?”
我鼓起勇氣問:“二姐……真的會回來嗎?”
他沉默了很久,久到我以為他不會回答。
最后他說:“我會等。”
這三個字重若千鈞。
謝天謝地,夜深人靜的時候,他總算意識到二姐不在他身邊了。
后來我漸漸明白,姐夫不是在等一個奇跡,而是在踐行一個承諾。
他用余生守護著二姐留下的一切,包括我這個不成器的弟弟。
他教我讀書習(xí)武,教我治國理政。
有時我偷懶,他就會板著臉說你二姐回來要是看見你如此不上進,她會罵我。
這話比任何責(zé)罰都管用,雖然我知道她再也不會回來了。
第九年,那年冬至,宮里新來了個小宮女,眉眼間有幾分像二姐。
大總管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地來請示,要不要調(diào)到御前伺候。姐夫聽完后,將手中的茶盞捏得粉碎。
他讓人拖下去杖二十,往后誰再敢找相似的人,一律杖斃。
夜里我去御書房送參湯,看見他對著二姐的畫像自言自語:“你看,我守得住的,小翠,你什么時候回來?”
畫像前的香爐里,三炷清香靜靜燃燒。
我十八歲生辰那日,姐夫送了我一把劍,劍鞘鑲著一塊碧綠的翡翠。
“一塊石頭分了三份,一份葬在你二姐墓中,我留了一塊,這一塊是你二姐留給你的?!?/p>
他說,“我一直沒想好該什么時候給你,你十八了,應(yīng)該是時候了?!?/p>
十八是一個特殊的數(shù)字,意味著那個人已經(jīng)走了整整十年了。
我握著劍,突然間泣不成聲。
這么多年過去,原來二姐從未真正離開。她活在姐夫的每一個眼神里,每一句話中,活在我們共同的記憶里。
去年冬天,姐夫病得很重。
御醫(yī)們束手無策,說他這是積年的心病,約莫還有三五年多光景。
我去看他時,他正望著窗外的落雪出神。
“小胖,”他喚我,聲音很輕,“我昨日夢見你二姐了。她說那邊的梅花開得很好,問我怎么還不去看?!?/p>
我那會兒已經(jīng)不胖了,但我沒有反駁,握著他的手,哭得說不出話來。
可他沒有再撐過三五年,因為那是他等她的第十年,他終于意識到,她再也不會回來了。
三日后,姐夫灌下一瓶毒藥,在睡夢中離世。
他的神情很安詳,嘴角甚至帶著一絲笑意。
我在他枕邊發(fā)現(xiàn)了二姐的那個本子,翻到最后一頁,“等我”兩個字旁邊,多了一行新添的小字:
“我來赴約了?!?/p>
這世上最痛的不是死別,而是活著的人要帶著回憶獨行。但最美好的也是,那些刻骨銘心的愛,從來不會被死亡帶走。
遵照他的遺愿,我將他們合葬在了一起。
下葬那日,天降大雪。
我親手撒下第一捧土,恍惚間仿佛看見雪中有兩道身影并肩而立,衣袂翩躚。
我知道,他們終于重逢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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ps:現(xiàn)代的還沒寫完,大概還有四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