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半的天色黑沉沉的。
一路上,兩旁的泡桐樹影倒映在清冷的月下光,也顯得黑丫丫的。
氣氛跟著變得有些壓抑。
兩人誰也沒有誰說。
二八大杠到了喬星月宿舍樓下,謝中銘還未停穩(wěn)。
后座的喬星月已經(jīng)矯捷地跳下了車。
“喬同志,你肩上還有傷,得小心些。”
謝中銘也跟著矯捷地跳下車來,扶穩(wěn)自行車,看向喬星月
車龍頭的醫(yī)藥箱被喬星月取下來,挎在她未受傷的肩頭。
她看也沒看謝中銘一眼,“謝謝謝團(tuán)長,我的傷勢我自己會注意,不勞謝團(tuán)長費心?!?/p>
這語氣疏離淡漠。
像是特意拉開了她與謝中銘之間的距離。
這樣故意疏遠(yuǎn)的語氣,讓謝中銘胸口的悶火蹭蹭蹭往上竄。
他深吸一口氣,用力緊了緊握在掌心里的車龍頭。
隨即把車子停好,轉(zhuǎn)身想要接過喬星月右肩的醫(yī)藥箱,“喬同志,醫(yī)藥箱我來吧,你肩上有傷,我?guī)湍懔嗌蠘?。?/p>
“不勞謝團(tuán)長費心?!眴绦窃驴嬷t(yī)藥箱右肩,往后一挪。
整個身子也往后挪了半步,“沒多重,我自己可以,謝謝謝團(tuán)長送我回來,我上樓了。”
這退后的半步,讓謝中銘感覺他和她好像隔了一座山一樣遠(yuǎn)。
一眨眼的功夫,她已經(jīng)走進(jìn)了宿舍樓道,瞧不見身影了。
謝中銘看著她繞著圈,走到二樓,三樓,這越來越遠(yuǎn)的距離讓他胸口又悶又堵。
窒悶的氣息壓得讓人喘不過氣。
他攥緊手指,長長地做了一個深呼吸。
崩緊額角見她到了三樓,然后開門進(jìn)去。
門掩緊的那一刻,像是扼住了他的呼吸要塞一樣,差點窒息。
沒一會兒,照顧安安和寧寧的謝明哲下了樓。
見到謝中銘,謝明哲趕緊問,“四哥,星月去家里,咱媽沒給她臉色看吧,有沒有說什么難聽的話?”
“咱媽那德性,你不知道?”謝中銘垮上二八大杠,“上車?!?/p>
“四哥,等等我?!敝x明哲跑著追上去,瘦高的身子縱身一跳,一屁股坐上去,“四哥,咱媽說了什么難聽的話?”
謝中銘語氣冰冷,“你要真為喬同志好,和她保持距離,趕緊找個媳婦娶了,咱媽就不會找她麻煩了?!?/p>
謝明哲心里嘀咕。
要他和星月保持距離?
還要他找個媳婦娶了?
四哥打的啥主意,他還不知道?
不過謝明哲不說話了,他要再說下去,他四哥能讓他滾下車。
……
因公受傷的喬星月,連續(xù)休了五天病假。
不過這五天,她去了三趟謝家,給謝奶奶扎了三次銀針,順便幫她調(diào)理身體上的各種毛病。
每一次扎針的時候,她都會讓鄧盈盈在面前看著。
這一次也不例外。
“盈盈,你可要看仔細(xì)了。等你學(xué)會了,就不讓這個喬星月到咱們家里來了?!?/p>
黃桂芳暗暗地推了一下鄧盈盈的胳膊,聲音壓得極低。
低到只有她和鄧盈盈才能聽得清楚。
雖然喬星月沒聽清黃桂芳在嘀咕什么,但她知道黃桂芳的心思。
無非是想讓鄧盈盈偷師成功后,取代她的位置。
然后卸磨殺驢。
免得她來謝家再勾引她的兒子。
而鄧盈盈也想偷師。
那就順?biāo)麄兊囊猓茸屗麄兏吲d一會兒吧。
所以,喬星月每一針的力道,用法,都講得特別細(xì)致。
謝奶奶睡下后,喬星月和黃桂芳鄧盈盈還有謝師長去了堂屋。
喬星月故意當(dāng)著眾人的面,說:
“盈盈妹妹,我看你領(lǐng)悟得這么快,再有個三五天應(yīng)該就能學(xué)會了。”
“你這么聰明,是難得一見的學(xué)針灸的好苗子,不錯。”
實際上,鄧盈盈根本沒有領(lǐng)悟。
她一邊聽一邊看,又一邊做筆記,還是云里霧里的。
之所以硬著頭皮跟喬星月說自己領(lǐng)悟了,只不過是當(dāng)著謝江和黃桂芳的面,不敢說自己沒有領(lǐng)悟而已。
她想著只要自己做了筆記,回頭加緊學(xué)習(xí),肯定能領(lǐng)悟的。
就這樣,喬星月連著夸了鄧盈盈好多天。
第七天的時候,喬星月把所有的針灸工具拿出來,擺在鄧盈盈面前。
“盈盈妹妹,我看你也基本掌握了,今天你試著給奶奶扎一下針。你學(xué)會了,以后我不在的時候,奶奶病痛發(fā)作,你也能減輕奶奶的痛苦?!?/p>
接過喬星月遞過來的那根銀針時,鄧盈盈心里慌了一下。
她指間微微發(fā)抖,又強(qiáng)裝鎮(zhèn)定。
喬星月心里浮過一絲冷笑,還想和黃桂芳一起合伙算計我,看誰算計誰。
面上卻一副十分耐心的模樣,“盈盈妹妹,動針吧?!?/p>
“這,我……”拿著針的鄧盈盈,腦海里明明有步驟,可是硬是不知道怎么下針。
“沒事,別怕,你不是說你都掌握了?!眴绦窃鹿室馀鯕⒌?,“盈盈妹妹頭幾天學(xué)得那般認(rèn)真,肯定能行的?!?/p>
“……”鄧盈盈坐到了奶奶的床邊,猶猶豫豫,半天沒施針。
喬星月又故意說,“盈盈妹妹,怎么,有問題嗎?”
鄧盈盈哪敢說自己有問題,她每次都信誓旦旦地說自己已經(jīng)掌握了。
要是說有問題,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臉嗎?
只好硬著頭皮,小心翼翼地扎在奶奶的腿間某處穴位。
“唉呀!”奶奶疼得一聲尖叫,“盈盈,你這閨女下手咱這么重呀?”
“奶奶,對不起?!编囉帕松?。
又立即扮起無辜來,“我就是按照星月姐姐教我的穴位和針法扎的針呀,難不成是星月姐姐穴位說錯了?”
她把問題拋給喬星月。
喬星月動了動那針,“沒錯。穴位是對的,盈盈妹妹也沒扎錯?!?/p>
又幫奶奶重新扎了針,見奶奶緊崩的面色終于緩和了下來,她問,“奶奶,不疼了吧?!?/p>
謝奶奶笑道,“不疼了,還是星月的力道更合適?!?/p>
黃桂芳又在旁邊暗暗地推了一下鄧盈盈的胳膊,小聲問,“咋回事,都是一樣的穴位,她扎就沒事,你扎奶奶就喊疼?”
鄧盈盈委屈極了。
她也不知道啊。
等喬星月扎完針,又把大家叫到堂屋。
謝江也想讓鄧盈盈早點學(xué)會了,就不用老是大晚上麻煩喬同志。
他皺眉問,“喬同志,盈盈剛剛那一針是扎對了,還是沒扎對?”
“對了。”喬星月點頭,“奶奶之所以會痛,可能是盈盈對力道的把握度還不夠精準(zhǔn)?!?/p>
想學(xué)到精華的鄧盈盈,趕緊問,“星月姐姐,那咱辦啊。你以前學(xué)針灸的時候,是如何精準(zhǔn)把握力道的?”
這個問題,讓喬星月心里一聲哼笑。
她給鄧盈盈挖的坑,就在這里等著她呢。
她耐心道,“這個嘛,我怕盈盈妹妹辦不到,就先不告訴你了,因為確實挺辛苦的?!?/p>
黃桂芳立即哼了一聲,“恐怕喬同志是想把精髓的東西藏著掖著,不想教吧?”
“芳姨,真不是我不想教。”喬星月先是一聲委屈,又是一聲心疼,“實在是這個法子太辛苦了,我怕盈盈妹妹吃不了這個苦?!?/p>
鄧盈盈趕緊表明態(tài)度,“只要學(xué)會了能減輕奶奶的痛苦,我什么苦都不怕。星月姐姐,你就教教我吧,你最好了?!?/p>
呵!
真是會裝,為了偷師嘴這么甜。
好像又裝又演這種事情,她不會似的,喬星月故作勉為其難道,“好吧,那我就把這個苦方法告訴盈盈妹妹。不過盈盈妹妹要是覺得太辛苦,可不要怪我?!?/p>
鄧盈盈斬釘截鐵道,“我怎么會怪星月姐姐,我感謝還來不及呢?!?/p>
說著,喬星月把鄧盈盈手中的筆記本拿過來,將她自己畫的穴位圖翻開來,又說:
“盈盈妹妹,你就照著這個穴位圖,每天對自己施針?!?/p>
“什么時候自己感覺到不疼了,什么時候就掌握到精準(zhǔn)的力道了?!?/p>
“沒辦法,這個施針力道,就是要自己這么親自感受過來,才知道輕重。”
“我學(xué)針灸的時候,也是這么過來的?!?/p>
“要是盈盈妹妹吃不了這個苦,受不了這個疼,也可以不用我的方法?!?/p>
鄧盈盈慌了。
對著自己扎針?
這草圖上,密密麻麻都是穴位。
好幾十針呢。
自己扎自己,多疼呀?
看她臉色僵硬,喬星月故意問,“盈盈妹妹,你不會不愿意用這個法子吧?我們祖祖輩輩學(xué)針灸,都是這么過來的。盈盈妹妹要是害怕疼,那就算了。畢竟這個苦不是一般人能吃的?!?/p>
鄧盈盈哪敢說自己不愿意呀。
是她自己說的,為了減輕奶奶的痛苦,她什么苦都不怕。
要是說不愿意,豈不是承認(rèn)自己吃不了苦,不是學(xué)針灸的料子?
只好硬擠出笑容來,又硬著頭皮,點點頭,“當(dāng)然愿意!”
“那就好?!眴绦窃碌娜橄龠@會十分通暢。
她把本子合上,還給鄧盈盈,拍拍她的肩,“這個法子苦雖苦,但是最管用。你每天對著自己扎個七八遍,堅持幾天,以后你肯定下針如神。而且盈盈天賦極高,照著這個法子練下去,肯定很快就能超越我?!?/p>
說完,還不忘在謝江面前,夸贊道,“謝叔,盈盈真的是個好苗子。而且她天賦高,又肯吃苦,很不錯?!?/p>
謝江也十分滿意地點點頭,“盈盈,加油!”
鄧盈盈硬著頭皮點點頭,心里卻已經(jīng)苦成了黃連。
幾十處穴位,每天扎個七遍八遍。
那她每天不得自己扎自己幾百針呀,媽呀!這皮肉之苦,她哪里受得了。
可自己給自己挖的坑,只能自己填,鄧盈盈硬是不敢說半個不字,又不得不裝出一副十分懂事的模樣,笑盈盈道:
“星月姐姐,謝謝你如此耐心地教我。我肯定好好學(xué)?!?/p>
“加油!”
喬星月乳腺通暢地比了一個加油的手勢,隨即和謝江黃桂芳告了別,準(zhǔn)備領(lǐng)著安安和寧寧回去了。
天色也不早了。
她剛剛牽著安安寧寧,準(zhǔn)備走出堂屋。
這時,一道挺拔如松的身影走進(jìn)堂屋。
得知今天喬星月會帶著安安寧寧過來,給奶奶扎銀針。
謝中銘特意給安安寧寧帶了糖油果子。
他把兩串糖油果子,遞到安安寧寧面前,“安安,寧寧,叔叔特意給你們買的?!?/p>
安安寧寧接過糖油果子剛想說謝謝,喬星月把兩串糖油果子拿過來,塞回謝中銘的手里,“謝謝謝團(tuán)長,安安寧寧最近牙齒不太好。你自己留著吃吧?!?/p>
全程,她沒看謝中銘一眼。
塞回去的時候,她特意小心謹(jǐn)慎,沒碰到他的手。
她想著前些天,謝中銘誤會她腳踏兩只船,同時吊著明哲和陸硯池兩個男同志的事情,就想和他劃清界限,保持距離。
不想再和他有什么瓜葛。
然后牽著安安寧寧,又準(zhǔn)備走。
那清冷果斷的臉色,落入謝中銘的眼里,謝中銘的胸口頓時一陣窒息。
像是有一汪冰冷的潮水漫進(jìn)胸口。
把他對安安和寧寧的一腔疼愛,徹底澆滅。
他攥緊手中的糖油果子,壓著那口悶火,問,“喬同志,你的傷好些了嗎?”
“不勞謝團(tuán)長費心?!眴绦窃聽恐舶矊帉幫庾撸呑哌叴?,只差一步就走出堂屋了,“已經(jīng)好很多了。”
“喬同志,我送你和安安寧寧回去?!?/p>
謝中銘忙把手中的糖油果子,塞到黃桂芳的手里。
挺拔如松的身影,大步追上去。
在堂屋的門口,又將母女三人擋了下來。
謝江也在身后附和,“是啊,喬同志,讓中銘送你們回去吧,天已經(jīng)黑了?!?/p>
喬星月仍舊沒看謝中銘一眼,回頭對謝江禮貌一笑:
“謝師長,就不麻煩謝團(tuán)長了。謝團(tuán)長是娶了媳婦的人,我怕他送我們回去,有些心術(shù)不正的人看見了會說閑話?!?/p>
“我一個寡婦帶著孩子,倒是沒什么。就怕到時候影響謝團(tuán)長的名聲?!?/p>
這話是故意說給黃桂芳和謝中銘聽的。
省得兩母子亂說話。
說完,她禮貌地道了一聲別,繞過謝中銘偉岸挺拔的身影,這就牽著安安和寧寧走出了堂屋。
留下站在門口的謝中銘,沒辦法再追出去。
剛剛那句拒絕的話,說得再明顯不過。
說是怕影響他的名聲,其實是想和他保持距離,不想讓他送她們母女。
胸口的悶火,蹭一下竄上來。
謝中銘胸腔起伏著,只覺堂屋里的空氣異常窒息。
他崩著額角看母女三人手牽著手往院外走,喬星月推開院子里的半截高小木門,和安安寧寧高高興興地走出去了。
從他進(jìn)門到她們離開,喬星月沒看他一眼。
他站在原地,像被抽走了骨頭似的,肩膀微微下沉。
雙手無意識地垂在身側(cè),指節(jié)微微蜷縮。
目光一直隨追著母女三人的身影在鋪滿月光的夜色中,漸漸遠(yuǎn)去。
眼里的光像是被風(fēng)吹滅的燭火一樣,明明滅滅,最后只剩下一片黯淡。
他的這種失落感,他不自知。
卻被堂屋里的鄧盈盈盡收眼底,這種失落的感覺,鄧盈盈比任何人都能體會,中銘哥這是徹底稀罕上喬星月了嗎?
鄧盈盈緊緊地攥著手中的筆記本,心里醋意翻涌。
這時,謝江擰緊眉心,瞪了黃桂芳一眼,“就你天天說些沒邊沒影的話。一會兒說人勾引老五,一會兒又說人勾引老四。你看看你,啥思想覺悟?人家喬同志是比任何有都有分寸,就你思想有問題,亂給人扣帽子。”
“我又說啥了,你凈知道批評我?!秉S桂芳一臉不服氣。
剛剛喬星月那話,既是暗指黃桂芳給她亂扣帽子。
也是暗指謝中銘。
謝中銘想著,自己是不是誤會喬同志了?
他滿眼銳利地看著黃桂芳,“媽,以后你注意言辭,不要亂給人扣帽子。奶奶這些天身體好多了,多虧了喬同志,不要亂說話,寒了人心?!?/p>
黃桂芳渾不在意道,“等盈盈學(xué)會了針灸,還用得著她喬星月?”
“盈盈,你趕緊加緊練習(xí),每天多給自己扎幾遍,找到下針的力道和感覺?!秉S桂芳滿眼的希望,都落在了鄧盈盈的身上。
謝江更是對鄧盈盈,給予了厚望,“盈盈,喬同志說你天賦極高,是塊學(xué)中醫(yī)的好料子,加把勁兒,早點出師。等學(xué)會了,好好感謝喬同志?!?/p>
后知后覺的的鄧盈盈,想著謝叔和芳姨都一個勁兒地叫她好好學(xué),這才反應(yīng)過來。
這不會是喬星月給她挖的坑,故意讓她自己扎自己吧?
可她不敢說,只好硬著頭皮擠出笑容,“芳姨,謝叔,放心,我肯定會努力學(xué)的?!?/p>
說著,鄧盈盈回了里屋,說是要去鉆研針灸術(shù)了。
謝中銘見謝江戴著老花眼鏡,拿了一本書坐到太師椅里。
他拿著搪瓷杯去給謝泡了一杯三花茶,把茶遞上去,“爸,你在昆城軍區(qū)那邊的老戰(zhàn)友,查到胖丫的消息了嗎?”
謝江翻書的動作停下來,眉心一皺,用鼻孔沉沉的出氣。
還沒等他說話,謝中銘已經(jīng)知道答案了。
這是還沒胖丫的消息。
謝江說,“找一個人,哪有那么容易?按理說胖丫被曾秀珠趕出家門,應(yīng)該到部隊來找你。為何她一直沒來找過?”
這也是謝江疑惑的。
莫非這胖丫已經(jīng)死了?
實際上,喬星月穿過來的時候,接受到的記憶是——胖丫騎過的男人已經(jīng)英雄犧牲了。
這是曾秀珠對胖丫說的。
撫恤金也被曾秀珠獨吞了。
她連那男人長什么模樣,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,一直誤以為他真的已經(jīng)死了。
要不然喬星月這些年帶著兩個孩子,早來部隊找人了。
謝江喝了一口三花茶,擱下搪瓷杯,問,“中銘,要是真找到胖丫了,你有什么打算?把胖丫安頓在家屬院,還是離婚?”
“……”這個問題,謝中銘回答不上來。
謝江又說了幾句話,謝中銘沒有任何回應(yīng)。
他坐在長條凳的中間,脊柱挺得像標(biāo)桿尺,從脖頸到腰腹是一條繃直的直線。
連綠軍色的襯衫都被撐得沒有一絲褶皺。
雙手規(guī)矩地放在膝蓋上,指節(jié)分明,虎口對著褲縫。
整個人看上去那樣精神。
目光卻沉沉的,凝聚在半空中的某個點上,眼神渙散。
“中銘,你想啥呢?”
直到謝江拿著搪瓷杯的杯蓋,在他面前晃了晃,他才回過神來。
剛剛謝江問他找到胖丫是否要離婚時,他腦海里出現(xiàn)的竟然是喬星月的身影。
他看著謝江,問,“爸。找到胖丫后,我要是和胖丫離婚,組織上會批準(zhǔn)嗎?”
里屋。
鄧盈盈豎著耳朵聽。
什么,中銘哥找到胖丫后,要和胖丫離婚?
是因為喬星月嗎?
有這個喬星月在,等中銘哥和胖丫成功離婚后,還有她鄧盈盈什么事?
眼看著這些天喬星月隔三岔五來家里給奶奶扎針,謝叔對喬星月的評價越來越高,中銘哥看喬星月的眼神也越來越不對勁兒,鄧盈盈恨不得明天就把喬星月趕出錦城軍區(qū)。
可是這不現(xiàn)實。
不行,她得趕緊學(xué)會給奶奶扎針,這樣就能減少中銘哥和喬星月接觸的機(jī)會,免得他們有什么進(jìn)展。
鄧盈盈也是個狠人,她拿起銀針就朝自己的穴位扎上去,只希望早點掌握施針的力度,反正施針穴位圖她已經(jīng)掌握了,只要掌握了力度,就可以不用喬星月再登門了。
殊不知,這是喬星月給她挖的坑。
不管她給自己扎多少針,也沒有任何作用,到時候就算她掌握了給自己下針的力度,一樣醫(yī)治不了奶奶。
因為喬星月有自己的辦法,遇不到有緣人她是不會外傳的。
鄧盈盈被自己扎得疼死了,要是喬星月在場看到她一邊扎一邊哭又一邊堅持的蠢樣子,不知道得有多解氣。
……
這一天,喬星月最后一天病假休完了。
回到了衛(wèi)生科。
她還故意問了鄧盈盈,針法力度練習(xí)得怎么樣了。
鄧盈盈硬著頭皮,點點頭,“找到一點感覺了?!?/p>
“那就好,加油!以你的天賦和資質(zhì),應(yīng)該很快就能學(xué)會。”說著,喬星月拍了拍鄧盈盈的肩。
鄧盈盈昨晚自己扎了自己幾百針,疼得她眼淚直落。
真想問一句喬星月是不是故意的,可又是她自己求著喬星月教她的,心里窩著火又不敢發(fā)作,只好看著喬星月滿臉春風(fēng)笑意離去。
結(jié)束了這一天的工作,喬星月去機(jī)關(guān)幼兒園接了安安和寧寧下學(xué)。
家屬院服務(wù)社的外面,擺著各種各樣的小吃攤點。
安安和寧寧在一個炸油果子的攤點前,停下來,兩雙眼睛盼巴巴地看著那插在稻草扎上的,亮油油的糖油果子。
上面的糖汁滴下來,惹得安安和寧寧不由舔著小嘴,咽了咽口水。
昨天她們就想吃中銘叔叔帶回去的糖油果子。
媽媽沒讓。
今天可饞這一口了。
喬星月問了價格,一串糖油果子是兩毛錢。
平日里她手頭上特別緊,兩毛錢也得省著花。
但她剛剛拿了去京城完成任務(wù)的兩百塊獎勵,畢竟她立了大功。
想著不能虧了自己的娃,正要給安安寧寧買,一只骨節(jié)分明的大掌,落在糖油果子的木簽上,取下兩串,遞到了安安寧寧的面前。
“叔叔請你們吃?!?/p>
說話的,是站在喬星月面前的陸硯池。
他又取了一串,遞給喬星月,“你也來一串?!?/p>
說著,從襯衣兜里,掏出一張五毛的,一張一毛的,遞給攤主老板。
喬星月忙掏著自己荷包里的錢,“硯池,不用了,我自己付?!?/p>
陸硯池把她的錢推回去,故作嚴(yán)肅狀,“要是讓我媽知道,安安和寧寧喜歡吃糖油果子,我卻不舍得給她們買,我媽又要罵我了?!?/p>
安安和寧寧,可是陸母的救命恩人。
當(dāng)時安安寧寧才三歲多,見到倒在路邊沒人管的陸母,趕緊去把喬生月叫過來。
喬星月這才救了陸母一命。
所以,陸母可稀罕喬星月和安安寧寧三母女了。
這次陸硯池申請調(diào)任錦城軍區(qū),陸母可是大力支持的。
不一會兒,安安和寧寧吃得滿臉滿嘴都是糖汁,頭發(fā)也粘在了小臉蛋上。
陸硯池便領(lǐng)著兩個娃,走進(jìn)了大院服務(wù)社,準(zhǔn)備要點水,給兩娃洗洗。
喬星月瞧著他們走進(jìn)去,自己也嘗了嘗了手里的糖油果子。
嗯!甜滋滋的。
一口咬下去,外面酥脆,里面軟糯。
這個年代的街邊小吃就是比后世的好吃,用的糯米那可是純有機(jī)的。
“甜嗎?”
一道冰冷又沉悶的聲音,從身后傳來。
喬星月握著手里的糖油果子,轉(zhuǎn)身回頭。
謝中銘看向她的目光像是淬了冰一樣,“陸硯池買的糖油果子,就這么好吃?”
這聲音里的火氣,又裹著謝中銘不自知的醋意,像被踩滅的煙頭,滋滋地冒著涼氣。
偏生這個時候,喬星月只看了他一眼,便干脆利落地抽開目光,繼續(xù)去吃手中的糖油果子,也不回應(yīng)謝中銘。
她的不回應(yīng),又吃得甜滋滋的態(tài)度,就是最好的回應(yīng)。
謝中銘深吸一口氣。
原本就挺得筆直的脊背猛地一崩。
連他崩緊的脖頸處,浮出來的根根靜脈和血管,也透著隱隱的悶火。
喉結(jié)在緊崩的脖頸上,滾了滾。
咬著后牙槽,手指倏地攥緊。
直到沉沉地做了一個深呼吸,胸膛依舊又堵又悶。
“喬同志,不是說安安和寧寧的牙齒壞了?”
“我買的糖油果子不能吃,陸同志買的就可以?”
喬星月咬了大口糖油果子,干脆利落道,“安安和寧寧的牙齒又好了?!?/p>
分明就是糊弄他的胡話。
謝中銘本就攥緊的手指,更是用力。
指節(jié)隱隱泛著白,透著一股子沉悶的怒意。
什么牙齒壞了,昨晚她自己不吃他買的糖油果子,還不讓安安和寧寧吃,這就是不待見他。
謝中銘也不知道,自己的胸口會何又堵又澀。
他從鼻尖里哼了一聲,“喬同志和陸同志不愧是認(rèn)識了五年的老戰(zhàn)友,關(guān)系果然不一般。連陸同志買的糖油果子,也要更香更甜,是嗎?”
連他自己都不知道,他的語氣里透著一股子酸溜溜的味道。
喬星月這才看了他一眼。
這個男同志今天好生奇怪。
陰陽怪氣的,幾個意思?
她沒好氣地瞪他一眼,“謝團(tuán)長,難道我和硯池認(rèn)識五年,我也有錯嗎?是誰規(guī)定的,一個帶著兩個娃的寡婦,就沒有交友的權(quán)利?交個異性朋友也有錯?”
“……”這句話倒是噎得謝中銘答不上來。
明明是她對明哲和陸同志,和對他的態(tài)度不一樣。
明顯區(qū)別對待,故意疏遠(yuǎn)他。
她這句話,倒顯得是他不對了?
謝中銘本就攥緊的手指,又是緊緊攥了攥。
指節(jié)發(fā)出陣陣脆響。
胸口像是被砂紙磨過,帶著股無處可發(fā)的悶火。
“喬同志會錯意了,我不是這個意思?!?/p>
這硬邦邦的回應(yīng)聲,帶著一股濃濃的醋味。
這時,陸硯池領(lǐng)著安安和寧寧回來。
兩姐妹一手拿著沒吃完的糖油果子,一手被陸硯池牽在大掌里,一左一右地走過來。
陸硯池斯斯文文高高大大的身影,將左右的兩個娃娃襯托得又萌又可愛。
三人竟然生出一股父女情濃的和諧畫面感來的。
謝中銘胸口的悶火又是一陣猛竄,竟有些嫉妒起陸硯池和安安寧寧的感情來。
就好像那是自己的女兒,女兒卻更喜歡別人,不喜歡他似的酸澀。
陸硯池見到謝中銘,笑著問,“謝團(tuán)長,好巧。糖油果子要不要也來一串?”
“謝謝!”謝中銘用鼻孔出聲,“不用。”
他緩和了臉色,又緩和了語氣,看著安安和寧寧,溫柔地問,“安安寧寧,你們還喜歡吃什么,叔叔也給你們買。”
“不用了。”
安安和寧寧異口同聲。
媽媽早就教過她們,以后中銘叔叔給的東西不能再要。
否則個討厭的黃奶奶,又要說媽媽勾引她兒子,又要給媽媽添堵了。
還是和這個中銘叔叔保持點距離的好。
感受到安安寧寧也明顯疏遠(yuǎn)自己,謝中銘胸口像是被鋒利的冰碴子割了一下。
嘴角的笑意漸漸散去。
抿緊薄唇,眉峰擰成個疙瘩。
他帶著一股子醋意,蹲下來,“安安寧寧不喜歡叔叔嗎?”
原本準(zhǔn)備摸一摸安安寧寧的腦袋。
可是安安寧寧的小腦袋,一起往后縮了縮。
安安說,“不是,叔叔挺好的。但是老師教過噠,不熟的人給的東西,是不能亂吃噠?!?/p>
安安也是個高情商的娃。
這樣一來,就不用把媽媽牽扯進(jìn)來啦。
也不用得罪中銘叔叔。
這時,喬星月上前兩步,“安安寧寧,我們該回家了?!?/p>
安安昂起腦袋來,看著喬星月,“媽媽,我的發(fā)條小青蛙壞掉了,可以讓硯池叔叔去我們家?guī)臀倚抟幌聠???/p>
“修東西叔叔可厲害了?!辈坏葐绦窃禄卮?,謝中銘搶先開口。那發(fā)條小青蛙還是他買給安安寧寧的。
安安扭過腦袋來看著他,卻道,“不用啦中銘叔叔,硯池叔叔修東西也很厲害的?!?/p>
小安安也知道,中銘叔叔和明哲叔叔都不可能再當(dāng)她和妹妹的爸爸了。
因為那個討厭的鄧盈盈和黃奶奶。
所以,小安安希望硯池叔叔當(dāng)自己的爸爸,這不是希望能和硯池叔叔多呆一會兒嗎。
陸硯池倒是沒有說話,他想看看喬星月的態(tài)度,如果她同意讓他去她宿舍給兩娃修青蛙,他很樂意。
但如果喬星月不同意的話,他也不會厚著臉皮硬要去。
畢竟她一個女同志帶著兩個孩子,會被人說閑話。
喬星月蹲下來,摸了摸安安的腦袋,“發(fā)條小青蛙,媽媽也會修呀。”
“可是我就想和硯池叔叔玩一會兒嘛!”小安安撅了撅紅紅的小嘴。
喬星月又摸摸她的腦袋,“改天吧,今天天都快黑了?!?/p>
陸硯池也摸摸安安的小腦袋,“安安,硯池叔叔答應(yīng)你,改天天色早,一定陪你和妹妹玩。”
“那我要騎大馬,舉高高?!?/p>
“沒問題!”陸硯池刮了刮安安的鼻子,又和寧寧說了兩句,這才起身看向站在面前的喬星月,“你快帶安安寧寧回去吧。”
“嗯?!眴绦窃曼c點頭,微笑道,“謝謝你今天請我們吃油果子。改天我蒸大肉包子,也請吃你?!?/p>
陸硯池問,“改天是哪天,那我買肉?!?/p>
喬星月故意瞪了他一眼,笑道,“你還真是不客氣。明天正好休假,你中午來吧。”
陸硯池心里甜滋滋的,“行,我買肉和大蔥。”
旁邊,一句話也插不上的謝中銘,心里一團(tuán)悶火實在是燒灼得他難受。
他厚著臉皮,插了一句,“喬同志包的大肉包子很好吃嗎。那我也買肉,不知道喬同志歡迎不歡迎?”
“不歡迎?!眴绦窃聰蒯斀罔F,看也沒看謝中銘一眼,“我和謝團(tuán)長不熟?!?/p>
說完,她牽著安安和寧寧,扭頭便走。
從謝中銘面前走過時,她特意繞開了步子,不想和他靠太近。
謝中銘像是被人兜頭澆了一盆冷水。
剛硬的身軀瞬間僵住,連呼吸都頓了半拍。
胸口剛壓下去的那團(tuán)悶火,“騰”一下又冒出來。
那句“我和謝團(tuán)長不熟”,卻堵得他一腔悶火實在無處可發(fā)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