醉春樓三樓的雕花木窗半開。
樓下的說書聲順著風(fēng)飄了上來。
“……且說那雁湖灘上,韃子的萬夫長提著狼牙棒沖過來時,咱們林將軍正站在冰面上——”
說書先生唾沫橫飛地講著《雁湖破陣》,把林川的槍法說得神乎其神。
“……那萬夫長身高八尺,膀大腰圓,狼牙棒上還掛著前陣子劫掠的金鐲子,晃得人眼暈!”他把手里的折扇當(dāng)作狼牙棒,往空中掄了個圓,“林將軍呢?人家眼皮都沒眨一下,手里那桿虎頭槍往冰上一拄,‘咔’地就扎進半尺深!”
樓下頓時響起一片驚嘆聲。
“說時遲,那時快!”
說書先生猛地收住折扇,往自己大腿上一拍。
“萬夫長的狼牙棒離將軍頭頂還有三寸,將軍突然矮身,虎頭槍順著冰面滑過去!諸位猜怎么著?”
他故意頓了頓,惹得眾人齊聲催:“怎么著?”
“那槍桿貼著冰面走,槍尖’噌’地挑起來,正挑在萬夫長的護心鏡上!”
他把折扇往前一送,眼神瞪得溜圓。
“就聽’當(dāng)啷’一聲,銅鏡碎得像滿地星子!萬夫長還沒反應(yīng)過來,將軍已經(jīng)踩著冰碴子飛身上馬,反手一槍,便將他牢牢釘在了地上!”
“好!”滿堂喝彩聲響起。
蘇妲姬坐在窗邊的木椅上,指尖捻著塊素色絲帕,烏黑的發(fā)髻上只簪了支碧玉簪,卻比樓里那些滿頭珠翠的姑娘更顯清麗。
樓下的喝彩聲浪一陣陣涌上來,她卻望著窗外的街景發(fā)呆。
“姐姐,發(fā)什么愣呢?”
柳元元掀簾進來,帶來一陣脂粉香。
她穿件水紅襖裙,手里還攥著只糖餅。
見蘇妲姬沒應(yīng)聲,她便湊到窗邊往下看。
“哦—原來是在聽林將軍的段子。這說書的也真能編,把林將軍說成活神仙了。”
蘇妲姬回過神,白了她一眼:“瞎嚷嚷什么,仔細(xì)被人聽見?!?/p>
“聽見又怎地?”柳元元往椅上一坐,咬了口糖餅,“姐姐,你的心上人升了青州指揮使,你怎地不開心?”
“胡說八道。”蘇妲姬的臉頰微微發(fā)燙,伸手去擰柳元元的胳膊。
“我哪有胡說八道?”柳元元笑起來,“是誰把那首’霜葉紅于二月花’一直藏在枕下,每晚都要讀上好幾遍才肯睡下?”
蘇妲姬臉紅起來,嗔道:“再敢胡吣,仔細(xì)我撕爛你的嘴?!?/p>
柳元元往旁邊一躲,嘴里的糖餅渣掉在衣襟上,她也顧不上拍,反倒笑得更歡了:“姐姐這是被我說中了心事,惱羞成怒啦?”她湊過去,壓低聲音,“上月我替你收拾床鋪,分明見那詩箋壓在鴛鴦?wù)硐拢吔嵌寄サ闷鹆嗣?,定是被你摩挲了千百遍?!?/p>
蘇妲姬被她說得啞口無言,只能別過臉去,望著樓下往來的馬車出神。
那首詩傳遍了太州城,成了文人墨客爭相唱和的佳作。有人說這是隱喻秋景勝過春光,有人說藏著“歷經(jīng)風(fēng)霜更顯風(fēng)骨”的深意。
誰知道,多日不見,林將軍竟然升任了青州衛(wèi)指揮使。
“他如今是青州衛(wèi)指揮使了?!绷穆曇糗浟诵?,遞過來塊新的糖餅,“聽說鎮(zhèn)北王爺要在府中設(shè)夜宴,連謝老都去了。姐姐若是想去,我去求媽媽通融通融,咱們扮作送菜的進去,說不定能遠(yuǎn)遠(yuǎn)見他一面?!?/p>
蘇妲姬的心跳漏了一拍,有些喘不上氣。
她想象著他穿著緋色官袍的樣子,腰間系著玉帶,會不會比那日穿青布長衫時更顯英氣?
可轉(zhuǎn)念一想,他那樣的人物,如今身邊定是賓客云集,又怎會留意到一個不起眼的歌伎?
“不去?!彼钗豢跉猓舆^糖餅卻沒吃,只是捏在手里,“他是朝廷命官,我是樓里的伎人,本就隔著云泥,何必去湊那份熱鬧?!?/p>
柳元元還想再說什么,樓下突然爆發(fā)出一陣?yán)坐Q般的喝彩。
兩人同時往下看,只見說書先生正拍著醒木,說林川在雁湖大勝后,把救下的百姓,都收留在了鐵林谷中。
“你看你看?!绷钢鴺窍?,“我說他是個好男兒吧?既有文才,又有仁心,姐姐喜歡他,眼光不差呢……要不,姐姐單獨請他一次,就說個理由……”
“荒唐!我一個醉春樓的歌伎,怎好去請朝廷命官?傳出去不被人笑掉大牙?”
“有什么好荒唐的?”柳元元撿起塊碎屑塞進嘴里,含糊不清地說,“就說……就說姐姐新譜了支曲子,想請林大人指點指點。他不是愛詩嗎?詩詞歌賦本是一家,他定然不會拒人于千里之外的?!?/p>
蘇妲姬的指尖在窗欞上劃著圈,心里像揣了只亂撞的小鹿。
新譜的曲子?
她確實有首《霜葉辭》,是照著“霜葉紅于二月花”填的詞,琴音里藏著楓葉簌簌落下的輕響,連教她琴藝的老師傅都說,這曲子里有股說不出的悵惘。
可……他會來嗎?
之前在鐵林酒樓,他連她唱曲兒時都未曾側(cè)目,如今當(dāng)了青州衛(wèi)指揮使,身邊圍繞著的都是王爺、大儒,又怎會記得一個素昧平生的歌伎?
“他那樣的人物,怕是連我姓甚名誰都記不得了?!?/p>
“記不得才要提醒他呀?!?/p>
柳元元晃著她的胳膊,“姐姐把那拓來的詩箋帶去,就說感念他那一句詩寫得好,特意譜了曲子想唱給他聽。他若是推辭,你就說謝老也夸過這曲子有靈氣,說不定他就動心了呢?”
謝老……
蘇妲姬的心輕輕動了動。
謝文斌是太州大儒,與林川又是忘年交,若是借謝老的名頭,或許……
她低頭看著自己的裙擺,月白綾子上繡著幾枝疏梅,還是前幾日特意讓人繡的,想著天冷了,添些雅致的紋樣。可真要去見他,穿這樣的衣裳會不會太素凈?還是換件石榴紅的?或者鵝黃色?看著還暖一些……
“姐姐?姐姐?”柳元元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,“想什么呢?臉都紅透了?!?/p>
蘇妲姬猛地回神,拍開她的手:“沒什么?!彼钗豢跉?,“就算要請,也該找個合適的時機。他剛來太州,又要赴王府的宴,哪里有空閑理會這些瑣事?”
“姐姐同意了便好,剩下的交給我便是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