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女子沒走。
就在鐵林堡留了下來。
也不完全算是留。
她不吃鐵林堡的飯,不睡鐵林堡的屋,甚至連話都很少說。
每天早上,林川推開房門時,總能看見她坐在戍堡的圍墻上。
兩丈高的圍墻,連個搭手的地方都沒有。
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上去的。
她總是戴著那頂黑紗斗笠,抱劍而坐,看不清表情。
戰(zhàn)兵們起初還提防著她,可慢慢也就習慣了。
“總旗,這姑奶奶到底在干嘛?”
王鐵柱扛著長槍,朝圍墻努了努嘴。
林川抬頭,果然見她坐在墻頭,黑紗遮面,一動不動。
“隨她去吧?!绷执〝[擺手,“反正她也不吃咱們的飯?!?/p>
戰(zhàn)兵們操練時,她就在墻頭看著。
胡大勇練刀,她嗤笑一聲;
二狗射箭脫靶,她搖頭嘆氣;
王鐵柱耍槍絆倒自己,她甚至“嘖”出了聲。
戰(zhàn)兵們憋屈得要命,可又不敢說什么。
畢竟這位姑奶奶是真能打。
有一回,林川實在忍不住了,仰頭問她:
“姑娘,要不下來給他們指點指點?”
女子低頭瞥了他一眼,冷哼一聲,沒說話。
“你好歹吃口東西啊,喝口水什么的?”
林川繼續(xù)道,“整天坐上頭,不吃不喝的,萬一餓暈了摔下來咋整?”
女子臉一紅,瞥了他一眼,依舊沉默。
見她這幅愛答不理的模樣,林川反倒來勁了。
“姑娘,你叫什么名字???”
沉默。
“你是張老狗花錢雇來殺我的吧?”
沉默。
“他給了多少銀子?”
女子的手指微微一動,指節(jié)在劍鞘上輕輕叩了一下。
林川眼睛一亮。
——有戲!
“你要是不殺我了,那銀子怎么辦?”
女子的肩膀微不可察地僵了僵。
林川嘴角一勾。
慢悠悠地從懷里摸出一錠銀子,在手里掂了掂。
銀錠在晨光下泛著誘人的光澤。
“要不……”他拖長了聲音,“我給你銀子,幫我指點指點?”
女子的喉嚨動了動。
林川憋著笑,又摸出一錠。
兩錠銀子在掌心輕輕碰撞,發(fā)出清脆的聲響。
墻頭的女子終于開口了:
“……得加錢?!?/p>
“行!”林川心頭一喜,“你開個價!”
女子微微一怔。
顯然沒料到他會答應(yīng)得如此干脆。
這幾日暗中觀察,她已將鐵林堡的虛實摸了個大概:
堡中真正的戰(zhàn)兵不過二十余人。
其余皆是攜家?guī)Э诘膶こ0傩?,在堡里討生活?/p>
可偏偏就是這些百姓,每每見到林川時,眼中流露出的竟是發(fā)自內(nèi)心的敬重。
她從沒有見過這樣的地方,官、兵、民相處的這么融洽,看不到仗勢欺人,看不到唯唯諾諾,能看到的反而是笑容。
這個場面,讓她心里既羨慕,又百思不得其解。
在她過往的江湖生涯里,官兵與百姓從來勢同水火。
邊軍更是兇名在外,殺人不眨眼。
可眼前這個總旗……
整日吊兒郎當?shù)?,哪像個當官的樣兒?
她抬起頭。
正值午飯時間,小翠正在給人盛飯。
只見那丫頭挽著袖子,正挨個給排隊領(lǐng)飯的百姓碗里舀盛粥。
有個跛腳老漢顫巍巍遞碗時灑了些,她也不惱,反而多舀了半勺。
女子不自覺地摸了摸腰間暗袋。
那里還藏著張員外給的字條,寫著林川強搶小妾。
可這幾日所見,這個小妾明顯不是被搶的。
既然張員外說謊,那她就不能殺他了……
本來,打算要走了。
這個林川,怎么又提銀子的事兒……
“五、五……”
她沖下面的林川伸出五個手指頭。
“五百兩?”林川挑了挑眉,“行??!”
這丫頭還真敢要。
但轉(zhuǎn)念一想,她獨自一人打退一群戰(zhàn)兵,還有接箭時那手功夫……
五百兩還真不算貴。
女子一愣,漲紅了臉。
要這么多銀子,她自己也覺得過分。
可那日接過五張百兩銀票,她連夜就派人買了糧食運回寨子。
畢竟黑風寨養(yǎng)了近百個孤兒,都在等著米下鍋,哪容得她心軟?
如今刺殺不成,這銀子總得想辦法……還給人家……
二大爺說了,做生意,得講究……講究……什么來著?
糟了,想不起來了……
“行!”林川突然咧嘴一笑,“五百就五百。”
他看見她方才咬唇的小動作。
這哪是討價還價的殺手?
倒像個賒了賬怕挨罵的丫頭。
“不過我有個條件!”他仰著頭說道。
女子警覺地看著他:“說?!?/p>
“你得教會我才行。”
林川指了指她的劍,“你那個厲害的拳法,劍法,我都想學。”
墻頭上的身影明顯僵了僵。
晨風吹得黑紗起伏,隱約可見她蹙起的眉頭。
江湖規(guī)矩,門派絕學豈能輕傳?
可想到寨子里孩子們的眼神……
“都想學?”
“嗯,都想學。”
“你未必學得會!”
“只要你肯教就行,學不會算我笨!”
“你本來就笨!”
“……你還沒教,怎么就知道我笨?”
“……得加錢!”
這三個字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。
林川卻已經(jīng)樂呵呵地點頭:“加多少?”
“五、五……”
她又伸出五根手指。
剛要說出“五十”,林川已經(jīng)開口:
“再加五百,兩個都學,行不?”
一千兩銀子,如果能學到曠世絕學,劃算!
“啊?”
女子心頭有些發(fā)顫。
本來只想加五十的,怎么變成了五百?
要不要拒絕……
她內(nèi)心掙扎著。
五百兩……那可又是五百兩啊……
足夠寨子里的老人孩子安穩(wěn)過完今年冬天。
要不……先留下來賺錢?
“怎么?嫌少?”
林川見她遲遲沒回答,問道。
“啊、不、沒、行,五百、就五百……”
女子忙不迭地點頭。
“好!先付定金!”
林川笑著掏出五張銀票,遞過去。
女子身體一顫,漲紅了臉:“我、我還沒開始教?!?/p>
“這叫預付款?!绷执ㄐΦ溃皬慕袢掌?,你就是我?guī)煾噶??!?/p>
“誰要當你師父!”
女子差點從墻頭跳下來,“我只答應(yīng)教你功夫!”
“那我叫你啥?我還不知道你名字呢……”
“我叫……陸沉月!”
“陸沉月……嗯,我叫你陸教頭?”
“……”
“陸師傅?”
“……”
“小陸?”
“林川!”
陸沉月終于忍無可忍,一把掀了斗笠,“你再胡鬧,這銀子我不要了!”
陽光下,她氣得臉頰緋紅。
杏眼圓睜的模樣,哪還有半點冷面殺手的影子。
林川看得一愣,隨即哈哈大笑:
“好好好,陸姑娘,叫陸姑娘總行了吧?”
他轉(zhuǎn)身朝校場走去,背對著揮了揮手,
“從今兒起,你就住我隔壁,屋子給你收拾好了……明日開始教,食宿都免費!吃戰(zhàn)兵餐!”
聽完這句話,陸沉月一下子來了精神。
肚子雷鳴般地叫了起來。
……
入夜。兵舍里。
戰(zhàn)兵們訓練了一天,終于躺了下來。
黑暗中,不知是誰先開了口:
“哎,你們見著那閻王奶的飯量了沒?”
“怎么沒見著?”有人咂舌,“嚇死個人!”
“快趕上獨眼龍了!”
“放屁!”獨眼龍在角落里甕聲甕氣地反駁,“老子才吃九個燒餅,她吃了十二個!還喝了兩大碗肉湯!”
兵舍里頓時響起一片倒吸涼氣的聲音。
“乖乖……”有人小聲嘀咕,“你們說,總旗是不是看上人家了?”
“放你娘的屁!”王鐵柱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,“總旗那是惜才!”
“就是就是,”胡大勇翻了個身,“再說了,就陸姑娘那身手,總旗要是敢動歪心思,怕不是要被揍得連蕓娘都認不出來……”
眾人哄笑起來。
而在另一邊,林川隔壁的單間。
陸沉月抱著劍,默默地站在炕旁。
不是她不想上炕睡,躺不下來……
實在是餓了好幾天,一時沒控制住……
吃撐了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