榮禧堂小佛堂。

　　尤本芳一邊看王夫人留下的經(jīng)書，一邊看探春新抄的，感覺都好喜歡。

　　她不知道王夫人的經(jīng)書是不是名家所作，只覺這些字看著豐厚雍容之余，還另有一種自在祥和。

　　心境不好的，多對(duì)這樣的經(jīng)書念念，也許都能慢慢和緩過來。

　　更難得的是探春小小年紀(jì)，仿得氣韻生動(dòng)，有模有樣。

　　“走走走，嫂子給你請功去?！?/p>

　　尤本芳覺著，探春這樣的，完全可以往書法大家上走。

　　“嫂子”

　　探春還有些懵，不明白幾個(gè)字有什么好請功的，“這是太太要的?！?/p>

　　可不能拿走呢。

　　她的眼睛還放在尤本芳拿的經(jīng)書上，想的是明兒還要來抄。

　　“知道??！”

　　精明的人有時(shí)候傻起來，還是很可愛的。

　　尤本芳笑道：“不過經(jīng)抄的這般好，不得跟老太太和二叔說一聲？”

　　放在這里，不是明珠暗投了？

　　王夫人可不識(shí)字。

　　聽說，她慣常念的都是《心經(jīng)》。

　　“……多謝大嫂！”

　　看看一左一右扯她的姐姐妹妹，還有給她豎大拇指夸字好的林姐姐，探春后知后覺，有些明白，她們?yōu)楹我フ依咸屠蠣斄恕?/p>

　　說不感動(dòng)，那是假的。

　　之前沒人替她伸過頭。

　　二姐姐性子軟，雖然很愿意照顧她和四妹妹，但在長輩們面前自顧尚且不睱，又如何能替她們出頭？

　　四妹妹年紀(jì)小，性子又倔又傲，她護(hù)來還不及……

　　探春從小就知道怎么保護(hù)自己，在可以的情況下，一直都是她反過來，保護(hù)她們。

　　當(dāng)然，在保護(hù)姐姐妹妹的時(shí)候，她也未嘗不遺憾，沒人能保護(hù)她。

　　為了讓嫡母不找她麻煩，她努力的跟二哥哥走近些。

　　但二哥哥那性子……

　　從來都是別人圍著他轉(zhuǎn)，照顧人……，那是不存在的。

　　倒是林姐姐過來后，二哥哥顧著她些。

　　但要說照顧，那也是假的。

　　一直都是他先惹哭林姐姐，然后去賠不是。

　　探春看她二哥，有時(shí)候挺無語的，但老太太和太太護(hù)著，在某些方面，她看到了，就不能不幫著周全。

　　好在她們?nèi)岬綎|府了。

　　直到那里，她才有點(diǎn)公侯家小姐的感覺。

　　探春喜歡那里，貪念那里，卻也沒忘自己是西府女兒的事實(shí)。

　　她在這邊更小心了。

　　今天的抄經(jīng)……

　　“不過我聽說老爺今天出門訪友了?！?/p>

　　“舅舅不在家，不是還有外祖母嗎？”

　　林黛玉過來推著她走，“快點(diǎn)，我們還要到外祖母那里用晚膳呢?！?/p>

　　這一會(huì)時(shí)間也不早了。

　　過去說說笑笑，差不多就放飯了。

　　“可不是，我今兒可是來蹭飯的?！?/p>

　　尤本芳拿了東西，笑著走在了前面。

　　于是沒多久，贏了好些的賈母就看到她們姑嫂一起過來了。

　　“來的好不如來的巧，”尤本芳看到老太太面前堆了一小堆的大錢，忙上前笑道：“哎呀，老太太又是您手氣最好？來來來，都來摸摸，沾沾喜。”

　　說著，她真的就在賈母的手上摸了一把。

　　賈母笑得差點(diǎn)把手上的牌給撒了，“別給我搞怪，想要紅包就早點(diǎn)說。”

　　“哈哈，還是老太太最懂我。”

　　“讓你帶你小姑子們，你可不能把她們給我?guī)膰D?！?/p>

　　賈母笑嗔她一句后，果然就在自己的錢堆子里抓了一把。

　　“謝老太太賞！”

　　尤本芳開開心心的接下。

　　“謝外祖母賞！”

　　林黛玉第二個(gè)上前，“祝外祖母牌牌贏錢，要什么牌來什么牌。”

　　“哈哈哈”

　　賈母大笑！

　　外孫女這性子，是越來越活潑了。

　　“還是我的玉兒會(huì)說話，來，給你。”

　　她抓了一大把，把林黛玉的荷包塞得滿滿的。

　　當(dāng)然，賈母也覺得自己的手氣就是好，還特意讓外孫女多摸了摸。

　　外祖母的偏愛明明顯顯，林黛玉也不扭捏，開開心心的抓著，還揉了揉。

　　“恭喜老太太萬事順心好運(yùn)伴，財(cái)運(yùn)亨通不停享。”

　　探春膽子大些，第三個(gè)上前。

　　在老太太面前，她倒是沒太在意嫡母的側(cè)目。

　　“好好好！”

　　孫女們都乖巧可愛，賈母無可無不可，朝迎春和惜春也招招手，“都來，都摸摸祖母的手，一起沾沾喜氣?！?/p>

　　這個(gè)一把，那個(gè)一把，好家伙，忙了一下午，結(jié)果她就剩下了三文。

　　“好了，分完了，我們繼續(xù)?！?/p>

　　賈母決定再讓兩個(gè)媳婦出點(diǎn)血，“一萬?！?/p>

　　她這次抓的牌也特別好。

　　鴛鴦早就算著老太太想要什么牌了，給了李紈一個(gè)眼色，李紈笑笑，裝著沒看到，也打了一張一萬。

　　“……九索?！?/p>

　　王夫人抬手就是一張九索。

　　她沒注意鴛鴦的眼神，她在意的是探春怎么沒經(jīng)她同意就過來了。

　　《地藏經(jīng)》那么厚呢。

　　這還是從賴大家抄回來的，因她這邊有小佛堂，璉兒和鳳丫頭孝敬過來的，說是前朝大家之作。

　　王夫人不認(rèn)識(shí)字，《心經(jīng)》還是跟著彩云許久，才會(huì)背了。

　　可不耐煩看那什么地藏經(jīng)。

　　但那么厚的經(jīng)書，三丫頭沒抄完，沒經(jīng)她同意就過來……

　　“胡了?！?/p>

　　賈母大笑，“給錢?！?/p>

　　王夫人：“……”

　　能怎么辦？

　　給唄！

　　她強(qiáng)笑著數(shù)了二十八個(gè)大錢過去，“三丫頭，不是讓你抄經(jīng)嗎？抄完了？”

　　這一下午，她輸了多少了？快一吊了。

　　王夫人喜歡打牌，但是不代表她喜歡輸啊！

　　偏偏每次在老太太這里，只能輸，不能贏。

　　所以，每次打牌的時(shí)候，都是她心情非常不好的時(shí)候。

　　“沒抄完。”

　　尤本芳笑著搶答，“這么厚的《地藏經(jīng)》呢，哪里是一天就能抄完的。”

　　她把剛放一邊的經(jīng)書又拿起來，送到賈母面前，“老太太，恭喜您養(yǎng)了一個(gè)好孫女，您看看三妹妹今天抄的，我都不知道，她怎么就有這么一雙巧手。”

　　“哈哈哈”賈母高興的很，“你不知道的多著呢?！?/p>

　　說著她就接了琥珀遞來的眼鏡，戴好后，先看探春抄的《閻浮眾生業(yè)感品第四》。

　　哎呀

　　三丫頭的字，很有長進(jìn)??！

　　賈母看著也歡喜的很，“好好好，寫的好，該賞！”

　　孫女有進(jìn)步，她這個(gè)當(dāng)祖母的是不吝嗇賞賜的。

　　尤其今兒還是尤氏幫著三丫頭討賞。

　　賈母更高興了。

　　直接就解了自己的荷包，“回頭跟你老子說去，讓他也賞你?！?/p>

　　二兒子喜歡愛讀書的孩子。

　　大過年的，也讓他高興高興。

　　賈母只顧自己高興，倒是不知道琥珀怎么就那么巧的遞了眼鏡過來。

　　但是王夫人看見了。

　　是外甥女林黛玉跟琥珀說的。

　　她忍不住長長的吸了一口氣，按住翻涌的怒氣。

　　“是！謝老太太賞！”

　　探春真是太高興了，正要再說什么，就聽到父親的聲音，“三丫頭做了什么？老太太要賞？”

　　冬日天短，在外做客，主家一般都會(huì)提早開席。

　　今天因?yàn)橐恍┦?，大家的酒喝的都少，是以他回來的更早了?/p>

　　“看看！”

　　賈母就顯擺孫女抄的經(jīng)文。

　　她可不是不會(huì)教孩子。

　　瞧瞧三丫頭的字。

　　“……果然進(jìn)益了。”

　　賈政一點(diǎn)點(diǎn)的翻完，那歡喜也是遮也遮不住，“來，這是父親賞你的?！彼S手就把自己腰上的玉佩摘給女兒了。

　　因是做客，今天他帶的玉佩水頭極好，還是早年跟著父親到齊國公家做客，老齊國公親賞的。

　　“謝父親！”

　　王夫人看到探春就那么水靈靈的接下了，眉頭不自覺的蹙了蹙。

　　老爺?shù)暮糜衽澹膊欢嗔恕?/p>

　　這又送給了三丫頭一個(gè)……

　　“好好的，大過年的，怎么想起來寫經(jīng)了？”

　　這《地藏經(jīng)》可不好抄呢。

　　賈政話問出來后，想到什么，忍不住看了一眼王夫人。

　　“三妹妹今兒去二嬸那里請安，二嬸讓寫的?！?/p>

　　尤本芳知道探春不好答，幫著開口了。

　　賈政：“……”

　　他又看了一眼王夫人。

　　夫妻多年，夫人是什么性子，他還是知道的。

　　定然又和他與趙姨娘置氣了。

　　以前鬧鬧也就罷了，但如今三丫頭住在東府，不是讓侄媳婦笑話嗎？

　　他放下女兒抄的，拿過原本，真是不翻不知道，一翻……心神一震。

　　不過賈政又很快掩飾了下去，“喜歡這上面的字？”

　　他溫聲問女兒。

　　“是！”

　　探春點(diǎn)頭，“感覺不比父親之前賞的字帖差?！?/p>

　　“既然喜歡……”

　　賈政看向王夫人，“你又不認(rèn)識(shí)字，大概也不會(huì)念它，就賞給三丫頭吧！”

　　“……聽老爺?shù)?。?/p>

　　王夫人心中大怒。

　　換以前，她肯定要在臉上表露出來，但是鳳兒年前才在榮禧堂小產(chǎn)，如今大過年的，她又讓庶女在小佛堂抄經(jīng)，傳出去實(shí)在不好聽。

　　她只能按著自己的憤怒，裝著慈愛的對(duì)探春道：“回頭抄好了，把你抄的那一份給我。”

　　“是！謝太太賞！”

　　探春朝她露了個(gè)特別燦爛的笑。

　　好像她全不知道這里面的暗流涌動(dòng)一般。

　　她中午沒用膳的事，姨娘會(huì)跟父親說的。

　　至于老太太……

　　想來也在心中起疑了。

　　“這經(jīng)書好好收著?！?/p>

　　賈政把經(jīng)書遞到女兒手上，“這是白馬寺前主持一誠大師的遺作，他老人家本就是書法大家，連太祖都是夸過的?！?/p>

　　什么？

　　王夫人一時(shí)覺得自己的呼吸都憋住了。

　　這么好的東西，給三丫頭真的好嗎？

　　她一個(gè)小孩子……

　　可送出去就是送出去了。

　　想要再要回來，那完全不可能。

　　當(dāng)然，更讓她生氣的是，她這個(gè)嫡母，在老太太這里還沒有坐位，要餓著肚子，伺候一大家子用膳。

　　雖然也并不用她夾幾筷子，但是，真的真的，好氣好氣。

　　尤其老太太還讓她給尤氏夾了個(gè)炸鵪鶉，給探春夾了個(gè)火腿燉肘子。

　　以前，孩子們在這里用膳，老太太從不讓她給孩子們夾菜。

　　今天……

　　是她已經(jīng)知道或者猜到什么，特意懲罰吧？

　　意識(shí)到這一點(diǎn)的時(shí)候，王夫人難受壞了。

　　可恨，她也只能忍著。

　　不僅要忍著，還要擔(dān)心老爺在寶玉房里，查字的進(jìn)展。

　　寶玉用膳的時(shí)候，心也在提著。

　　他在里面寫字出來，就聽襲人說，三妹妹因字寫的好，被老太太和老爺賞了。

　　他……

　　寶玉有些沮喪。

　　三妹妹的字，確實(shí)比他好。

　　但他今天也真的用心了。

　　換平常應(yīng)該能過關(guān)，如今有三妹妹珠玉在前……

　　寶玉感覺自己還會(huì)挨罵！

　　賈母本來氣王氏，要好好給她立個(gè)規(guī)矩，但寶玉的樣……

　　老太太到底忍住了。

　　再加上擔(dān)心兒子再問孫子的字，便早早放下了碗。

　　她放下了，尤本芳幾人當(dāng)然也不會(huì)多吃了。

　　哪怕尤本芳只吃了個(gè)半飽。

　　“今兒還算有進(jìn)益?！?/p>

　　賈政發(fā)現(xiàn)這邊的晚膳草草結(jié)束，在老母親面前，到底沒再罵作死的畜生。

　　但讓他夸，有探春的珠玉在前，他也夸不出什么來，就道：“以后再接再厲，好生跟你三妹妹學(xué)學(xué)?！?/p>

　　“是！”

　　寶玉應(yīng)下。

　　沒被罵，于他就是大喜。

　　是以回話的時(shí)候，眉眼里就帶了喜意。

　　“三丫頭有三丫頭的好，寶玉有寶玉的好?！?/p>

　　賈母知道孫子過關(guān)了，倒是嗔了兒子一聲，“他們才多大？你沒事多夸夸，肯定就更好了?！?/p>

　　“是！”

　　賈政嘴上這樣應(yīng)，但心里卻在反駁。

　　夸寶玉的多著了，他要不壓著點(diǎn)，這孩子還不知道會(huì)飄成什么樣。

　　“行了，你也在外面忙了一天了，就回吧！”

　　賈母看到兒子還給了孫子一個(gè)警告的眼神，忙擺手讓他滾蛋。

　　尤本芳想要回家再吃一頓，隨便閑話幾句，也起身告辭。

　　姑嫂幾個(gè)和賈政一前一后的離開榮慶堂。

　　“今兒的糖蒸酥酪真好吃?！?/p>

　　惜春好可惜那剩下的酥珞。

　　她揉揉小肚子，“嫂子，回家后，我可以叫袁嬤嬤她們再做嗎？”

　　“只要你能吃得下?！?/p>

　　尤本芳笑了，“就讓她做唄！”

　　她感覺大家都沒吃飽，就又道：“那次宮里賞的血燕不錯(cuò)，回頭也讓她給我們一人燉一盅?！?/p>

　　“好呀好呀！”

　　惜春快活了，“好嫂子，我還想吃烤年糕，讓廚房也給我們送一點(diǎn)?！?/p>

　　“烤板栗也不錯(cuò)！”

　　探春道：“讓廚房再送些板栗吧！”

　　眾人一路走，還一路想吃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