賈敬的酒喝的有點多了,他搖搖晃晃的從側(cè)院繞向后罩房。
賈母雖然正聽孫子孫女們說笑,卻一直注意著他那邊,看他走了,徑直起身往內(nèi)室去。
眾人以為老人家要如廁,只鴛鴦過去相扶。
“把西側(cè)門打開。”
賈母擺擺手,她這里往后罩房還有一道門。
只是這道門大都關(guān)著,曾經(jīng)迎春幾個住在這的時候,都是從旁邊的連廊繞過來。
鴛鴦迅速開門,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從連廊往四姑娘原先屋子去的敬大老爺。
聰明如她,馬上有些明白。
“看著這里?!?/p>
賈母被她扶著跨過門檻時,低聲吩咐。
“是!”
鴛鴦果然就警惕的守在了門前。
這邊因為姑娘們搬走了,平日里只有幾個打掃的婆子來,而她所站的位置,也能把連廊過來的人看得清清楚楚。
“嬸娘!”
賈敬一身酒氣,但眼神清明,完全不似剛剛喝醉酒的樣子。
賈母心下一頓,道:“……你好些年沒過來了,是想看看四丫頭原先住的屋子嗎?”
“是呢,一晃眼,她都那么大了?!?/p>
賈敬雖然笑得很溫暖,但和老太太一起,又把后罩房這一片看了看,確定沒有其他任何人,這才道:“還有大侄女,沒想到,她都是皇上身邊的昭儀娘娘了?!?/p>
“……她那里……”賈母心下一跳,“你是覺得有什么不妥嗎?”
“今日二弟去看我,說王家一直在勸王氏拿銀子往娘娘那里送,他大概要頂不住了?!?/p>
“……我也沒同意!”
被尤氏那樣說了后,賈母哪里敢同意?
“就像尤氏說的,娘娘能得封昭儀,一得王子騰之助,二得甄太妃之助?!辟Z母嘆了一口氣,“王子騰且不說,她是大丫頭的親舅舅,但甄太妃那里有莊王和太上皇?!?/p>
她也怕再把賈家卷進皇權(quán)之爭里。
“二弟妹這邊,除了娘娘還有寶玉?!?/p>
賈敬推開了女兒的房門,連著的四間屋子,空空蕩蕩,她連個小玩具都沒留下,顯見搬離的決心有多大。
他心里很不是滋味,“看在他們兩個的面上,嬸娘,您沒發(fā)現(xiàn)嗎?二弟妹提的一些事情,哪怕當(dāng)時您不答應(yīng),事后,被她多提幾次,要么就心軟應(yīng)了,要么就從其他地方補償?!?/p>
賈母:“……”
“她日日在您身邊,熟知您的性情,有時候會趁您特別高興的時候提,有時……大概也會用王家一直往上的運勢在言語間誤導(dǎo)您?!?/p>
賈母:“……”
她反駁不了,侄子都看得透透的。
“那你說嬸娘應(yīng)該怎么辦?”
賈母只能問他。
“以前族里是一年一千兩銀子?!?/p>
賈敬道:“那就還跟以前一樣,府里原先給多少,也還是多少,二弟妹還想要再多,那就讓她自己和王家想辦法?!?/p>
“這樣……你大侄女只怕就更要偏向王家了。”
賈母憂慮的很。
她最近也矛盾著呢。
好不容易元春在宮里起來了,他們家卻要棄她于不顧。
“嬸娘以為,經(jīng)過了王大人在太上皇和皇上面前引薦一事后,元春能不向著他們家?”
賈敬在心里嘆了一口氣,“其實就算沒有這事,只憑王大人如今九省統(tǒng)制的身份,她也會自然而然的偏向王家。”
賈母:“……”
她心下一顫,終于無話可說。
家里暫時沒人能成孫女的助力。
她不偏著王家,又能偏向何方?
“如今朝堂看著明朗,事實上暗潮涌動?!?/p>
賈敬的聲音壓低了些,“九省統(tǒng)制看著是比京營節(jié)度使位高,但他王子騰想要坐穩(wěn)這個位子,沒我賈家也不可能。”
“那……”
賈母眼中升出一點希望。
但看侄子嚴(yán)肅的樣子,到口的話就又咽了下去。
“太上皇和皇上可能就是想借他的手,收我賈家在軍中的所有關(guān)系?!?/p>
賈敬從心里一直苦到了臉上,“王家有他,必然還要上升一個臺階,嬸娘,到了那個時候,您覺得,您還可以壓制住二弟妹嗎?”
賈母:“……”
“二弟妹的眼中,只看到榮國府這方寸之地,就是王子騰可能也會被一系列的恩寵給弄得忘乎所以,但到了那時,應(yīng)該就是最危險的時候?!?/p>
什么?
賈母看向侄子,等他解惑。
“您說太上皇如今的年紀(jì)有多大了?”
賈敬輕輕的嘆了一口氣,大過年的,他也不想嚇唬唯一親近的長輩。
但除了今天,他大概再也沒有機會說這些話了。
“想想蓉哥兒和尤氏,您就該知道,待到那一日,皇上會如何做。”
“……”
賈母的面色一下子變白。
“嬸娘,侄兒在此懇求您,不要因為元春一個人,就不顧您其他的兒孫?!?/p>
尤氏既然已經(jīng)給出警言,她和蓉哥兒就必不會涉入進去。
所以,到時候連累的,只能是西府這邊的人了。
“她在宮里再好,就算有了孩子,待孩子長大入朝,也需要二十年。”
賈敬把事情掰開了揉碎了,說給她聽,“二十年后,寶玉幾個什么樣,大概就知道了。能成娘娘的助力,自會助她一把,不能……,說什么都枉然!”
把所有一切,系于皇家的事,他們家已經(jīng)干過了。
所以太上皇一個疑心,哪怕父親和叔父干干凈凈,也在一日更比一日的表忠心和憂心中,不過半年相繼離世。
他們的身體原先沒那么差。
當(dāng)時賈家的兵權(quán)比南安王府的差嗎?
比北靜王府的差嗎?
只在他們上。
他父親掌管京營,他叔父曾守御九邊。
京城周邊的節(jié)度使、守備官等等,哪個不與他們家有點關(guān)系。
他們真的要有不臣之心,太子如何會被逼成那樣?
可是太上皇就是疑了,他不知道自己疑錯了?
賈敬在道觀,想明白了很多事。
太上皇……是故意的。
他在利用父親和叔父的忠心。
他用曾經(jīng)的恩寵困住了他們。
用曾經(jīng)的所謂‘兄弟’情份困住了他們。
所以翻臉的時候,父親和叔父下意識的先表忠心。
然后他們就一步步的被太上皇逼到了死角,待到發(fā)現(xiàn)不對,又驚又痛又……后悔!
但那時候,說什么都遲了。
二叔的遺本一上,太上皇以恩寵的方式,給了政二弟一個官。
但那個官,也徹底鎖死了他。
讀書人不會接納他。
武將一系,又覺得政二弟是讀書讀傻了。
其實二弟的性子,適合在翰林或國子監(jiān)的。
他在翰林或國子監(jiān),哪怕只是個七品,哪怕什么建樹都沒有,也代表了賈家的轉(zhuǎn)型成功。
可是他進了工部,一來就是五品。
工部其他人能認(rèn)可嗎?
他們原本一步步,辛辛苦苦的往上爬,結(jié)果被‘莫名其妙’的人擋住了。
那些人能助二弟融入工部嗎?
根本不可能。
工部相比于戶部、吏部等,算是個閑衙門,但衙門是閑,可不代表窮。
那么一大塊肉,誰愿意拿出來,再讓二弟咬一口?
跟著父親處理京營事務(wù),又跟著太子觀政的賈敬可以說各個衙門都待過。
里面的水有多深,哪怕沒有深入,他也是知道點的。
“一切維持原樣供給,其實已經(jīng)是家里對她的寵愛了?!?/p>
賈敬道:“皇上和皇后娘娘崇尚節(jié)儉,她一個小昭儀,若是太過炫富,不僅于她,于我們家也都不好?!?/p>
這……?
“好!”
賈母終于點頭了,“嬸娘聽你的?!?/p>
她也終于不用矛盾了。
“甄家與我們家雖是老親,但甄家是甄家,我們家是我們家?!?/p>
賈敬有太多的不放心,只能加緊時間交待,“甄太妃那樣幫著元春在太上皇面前說話,不是助她,更不是助我們賈家。”
如果侄女把她當(dāng)恩人……
那能活下去,不是她有多能干,而是她太蠢,她還有牽制賈家和王家的一點作用。
“她是在皇上心中種刺,在逼著我們站隊。”
“……”
賈母的面色越發(fā)難看起來,待到再問什么吧,就聽鴛鴦在叫,“二爺,您怎么過來了?”
“老太太呢?”
原來寶玉久等祖母不至,追了過來,看到祖母和堂伯在四妹妹的屋子,忙笑著過去,“老太太,堂伯,你們怎么在這里?大伯父還要找堂伯喝酒呢?!?/p>
賈母:“……”
賈敬:“……”
機會一去不復(fù)來。
這孩子的聲音還挺大的。
“喝不了了?!?/p>
賈敬似乎不勝酒力,腳步有些踉蹌的往外走,“嬸娘,侄兒多謝您照顧四丫頭,侄兒……侄兒要先回家了?!?/p>
“鴛鴦,快去扶著?!?/p>
賈母在心里嘆息一聲,忙道:“到前院多叫幾個人陪著?!?/p>
“是!”
鴛鴦快走幾步,趕去扶住賈敬。
賈敬沒拒絕,就這么在鴛鴦的相扶下,晃晃蕩蕩,慢慢悠悠的往外走。
該他說的,差不多都說完了。
以后如何,就看各自的造化吧!
賈敬很高興,女兒回府了,蓉哥兒有尤氏護著。
至于族里給元春的一千兩……
就像政二弟說的那樣,以前都給的,如今突然不給,皇帝萬一多心,還要以為他們家看不起他呢。
賈敬回家就睡了個昏天昏地。
尤本芳三人回去的時候,賈敬正夢到其夫人沈氏。
曾經(jīng)他一直忙。
在京營忙,跟太子忙。
好不容易不忙了,卻是人生最失意的時候。
是夫人陪著他,在別院里種樹種花,甚至喂雞喂牛。
那時候夫人很會自得其樂,也努力的引導(dǎo)他快樂。
可惜當(dāng)時的他還不太懂得珍惜。
待到想要珍惜的時候,夫人卻已不在。
賈敬在滿京城的鞭炮聲里醒來,眼角帶著濕意,天還沒亮,他就在園子里折了幾枝梅花,如小女兒般,送到了妻子的靈牌前。
他坐在那里,聽著外面的鞭炮聲聲,只有滿身孤寂。
這幾年其實最不好的是眼睛。
他讀書的時候,父親怕他熬壞了眼睛,每到差不多的時間,都會讓小廝提醒,按《圣濟總錄》提到的方法,以手按目四眥,三九遍捏。
等到夫人嫁過來,為了他的眼睛,不僅書房里給養(yǎng)了錦鯉,還給做了明目茶。
當(dāng)年,不管是座師還是同窗,都羨慕他有一雙不曾被讀書傷過的眼睛。
可夫人去了。
挖心之痛,如影隨形。
“你是想我了吧?”
賈敬看著夫人的靈牌,揉了揉臉,“等著,等女兒再大一點,我就去找你?!?/p>
他不怕死。
那個世界有他的祖父祖母,父親母親。
如今連兒子都在那邊,他有什么可怕的呢?
那個世界,他也有一個家。
“到時候,你可不能嫌我老邁。”
他最怕的是,到時候他太老了,而夫人還是去時的年齡。
賈敬在祠堂里絮絮叨叨,祠堂外,一大早的就有小廝在掃地。
掃帚掃過青石地板的聲音,好像帶著晨光,一起從門窗透了進來。
“父親”
“祖父”
尤本芳帶著惜春和蓉哥兒一起過來了。
“唔,人老了,沒那么多覺,就過來陪陪你們母親?!?/p>
賈敬看向有些變顏變色的小女兒,“來,一起上柱香,再去用早膳?!?/p>
“噢”
惜春放心了,一本正經(jīng)的上前,和嫂子、蓉哥兒一起上香叩拜。
祠堂里的都是親人。
小姑娘很誠心的給長輩們磕頭,給哥哥磕頭。
大家每磕一個頭,賈敬就代為給一個紅封。
每個紅封里,都有三張二十兩的小銀票。
等到尤本芳都跟著磕完,可以說都發(fā)了一筆小財。
不過,比他們更滿足的是賈敬。
他以為他的家要爛掉。
兒子實在不是成器的。
卻沒想,兒子沒了,孫子卻在兒媳的幫扶下,立了起來。
雖然說世襲的三品爵有銀子買來的嫌疑,但是,落到四品的爵位又重回三品,卻也代表著兒媳婦用銀子讓太上皇和皇帝顧著‘君臣相得’的體面。
至少他們不會對蓉哥兒怎么樣了。
賈敬心中高興,找著由頭,給他們發(fā)紅包。
做為賈家最有權(quán)勢的人之一,族中的宴請甚至拜訪,他一概不去,也一概不見。
他帶著小女兒大孫子,在庫房里尋了一大一小兩把琴,又尋了幾個名家字帖,親自教他們彈琴、臨摹。
聽說女兒喜歡花鳥,父女兩個又扎在庫房里,把長輩們收藏的所有書畫,全都撈出來。
“父親,您可以不走了嗎?”
看到父親用寥寥幾筆畫出來的蘭花,惜春不舍的很。
“……不行??!”
賈敬放下筆,摸摸女兒的小揪揪,“為父已經(jīng)習(xí)慣了道觀?!?/p>
在家待個幾天,外面的人不會有什么反應(yīng),但時間長了……
某些個心有大志的王爺,在他這邊找不到機會,大概就會到西府了。
到時候不僅太上皇不放心,皇上大概也不會放心。
明天初三,應(yīng)該是皇家給他的最后期限,要不然,北靜王府也不可能有貼子來。
賈敬很清楚,如今的北靜王水溶甚得太上皇喜愛。
老北靜王去的早,太上皇為示恩寵,就差把水溶養(yǎng)到宮里了。
再加上他本就有皇家血脈……
賈敬不愿意跟這位扯上關(guān)系。
也不希望賈家跟這位扯上關(guān)系。
這個水溶……絕不是他平時表現(xiàn)出來的樣子。
皇家的水多深??!
可是他卻好像以一副無害的樣子,讓太上皇喜歡,讓諸位王爺,甚至皇帝拉攏……
只憑這些,他就不可能簡單。
“以后想為父了,可以讓你嫂子,帶上你,一起到別院住幾天?!?/p>
“真噠?”
惜春的眼睛一亮。
長這么大,她還從沒出過府呢。
“自然!”
賈敬笑了。
別院也有兩個院子呢。
當(dāng)初夫人就說,比府里住著好。
“玄真觀素齋也還不錯!”
賈敬發(fā)出邀請,“待到春暖花開,讓你嫂子把你姐姐們也都帶上,就當(dāng)出門踏青了?!?/p>
“嗯”
惜春大力點頭。
父女兩個其樂融融,卻不知道,林祥緊趕慢趕,終于在這日的午后進京,一邊收拾屋子,一邊散開人手收集了賈家的許多消息。
就是賴尚榮那里,他都佯裝外地客商,以前認(rèn)識賴大,在晚間請他酒樓一敘,從賴尚榮滿是牢騷的話語里,印證賈家的許多事情。
初三一大早,拉了滿滿兩大車的禮物,帶上拜貼,送上兩府。
年前,在賈珍過世的差不多時間里,林家就有年禮托鏢局送進京。
賈母和王夫人都沒想到,此時林家會來人。
“祥大嫂子?”
林黛玉看到為首的婦人,高興的不得了,“您怎么來了?”
“老爺讓我和阿祥回京,把家里收拾起來?!?/p>
林祥媳婦一邊給他們家的大小姐解釋,一邊也在給賈母和王夫人解釋,“姑娘偶爾想家去了,或者休沐了,都可以回家看看?!?/p>
“……她忙著呢?!?/p>
賈母沒想到,女婿居然還不放心她。
要不然外孫女住的好好的,又怎么會鬧這一出?
“如今雖住到了東府,可那邀月苑也是她自己選的?!?/p>
賈母忍不住懷疑,女婿是不喜歡外孫女住到東府去。
“是呢,祥大嫂子,我特別喜歡邀月苑。”
林黛玉不知道爹爹是怎么回事,生怕他是因為她住到了東府而不開心,才讓林祥夫妻進京的。
“姑娘不是給老爺寫過信了嗎?”
林祥媳婦滿面笑容,“老爺聽說您住到了邀月苑,還特別高興,跟我們回憶了好多當(dāng)年的事呢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