寧國府,尤本芳看著族學(xué)支取的銀錢只覺煩躁。
她當(dāng)場就叫了賈蓉。
“母親,族學(xué)的花用是由族產(chǎn)供應(yīng)?!?/p>
只是因為他們是嫡長一脈,族長的位子就在他家,所以族產(chǎn)什么的,也由他家管著。
蓉哥兒感覺繼母對這項支出不甚滿意,只能道:“這是兩府初建時,兩位老祖宗一起定下的規(guī)矩,我們不能隨意更改的?!?/p>
“我有說更改嗎?”
尤本芳笑笑,“族學(xué)每年支取的花費在一千五百兩到兩千兩之間,細算下來,每人每年的筆墨紙硯以及吃食等的花費大概在三十三兩銀子?!?/p>
“是!”
蓉哥兒點頭。
“蓉哥兒,那你算過,從兩位老祖宗起,我們賈家在族學(xué)一共花了多少銀子嗎?”
這?
蓉哥兒搖頭。
“那你又知道族學(xué)一共培養(yǎng)了多少位舉人、秀才、童生?”
這?
蓉哥兒心下一跳。
族學(xué)那里,至今未有一人考中秀才,更不要說舉人了。
他祖父能考中進士,是因為府中另請了塾師。
西府那邊也是一樣,兩府子弟都另有塾師,除非塾師不湊巧,他們會去族學(xué)短時間附學(xué)一段時間。
只有他……
彭先生辭館后,父親并未給他另請先生,他去了族學(xué)跟代儒太爺讀書。
但那里說是讀書,實則就是免費飯?zhí)?,順便拘著大家認個字。
各家送孩子過去,一則是想免了家里的嚼用,二是有免費看孩子的,還有免費的文房四寶,另外賭一把孩子真有本事、有天賦……
嘶
“看來你也知道問題出在哪了?!?/p>
尤本芳看到好像牙疼的蓉哥兒稍有欣慰,“兩位老祖宗建族學(xué)的初衷是好的,可是至今為止,銀子花了不老少,卻一個讀書人都沒培養(yǎng)出來。我想老祖宗們?nèi)羰侵?,也會后悔?dāng)初做下的決定?!?/p>
蓉哥兒:“……”
他知道繼母說的是事實。
但是祖父不管家。
只憑他們……
族中有太多輩份高的人了。
尤其代儒太爺,他管著族學(xué),除非族中子弟,其他但凡附學(xué)的,哪一個不要先給點孝敬?
他又是族老之一,如何能同意他們母子對族學(xué)出手?
思過來,想過去,蓉哥兒只能道:“母親,族學(xué)那里不太好弄!”
“所以你打算由著族學(xué)爛下去,由著族中子弟在那里混日子,學(xué)一堆不該學(xué)的?”
這?
蓉哥兒的臉上有點紅。
他在族學(xué)待過,那里確實有幾個族人,學(xué)了外面一些不三不四的東西。
也就是他身份高,那些人不敢朝他出手,要不然……
想到這里,他長吸了一口氣,“那母親您說該怎么做?兒子都聽您的?!?/p>
尤本芳笑了,“先選個時間,把你政叔祖帶到族學(xué),讓他看看那里的亂象?!?/p>
???
蓉哥兒呆了。
政叔祖自詡為讀書人,看到了定然得生氣。
所以……
“兒子明白了?!?/p>
他們輩份低,但政叔祖是榮國府的當(dāng)家人。
又是賈家唯一有實職的官兒。
對讀書,滿族里,大概政叔祖是最重視的。
寶二叔因為字寫得潦草,都能被打腫了手,族里……
“兒子明兒就辦?!?/p>
“別明兒了,下午吧!”
尤本芳朝蓉哥兒笑笑,“你政叔祖下午一般都在家?!?/p>
工部本就不是特別忙的地方。
反正據(jù)她所查,賈政在那里,也大都是喝茶看邸報,具體的事務(wù),沒人會弄到他那里。
以前是這樣,如今還是這樣。
其實要她說,賈政這樣的,還不如就扔到族學(xué)當(dāng)先生呢。
至少有他在,大家能老老實實讀書、寫字。
他也不用一天到晚閑著沒事干,用大筆的銀子養(yǎng)一堆清客陪著說話。
尤本芳接著道:“而代儒太爺下午一般也就未時去逛一下,然后就回家歇著。正好彭先生那邊還沒正式開課,你也有時間。”
“……是!”
蓉哥兒出去的時候,忍不住抹了一把頭上的汗。
果然,這個家里,什么事都瞞不過他繼母??!
他吩咐雙壽、雙瑞悄咪咪的打聽賈代儒去學(xué)里的具體時間,打聽賈政下午是不是真的在家后,就去找了彭先生。
彭先生原本就對他荒廢的學(xué)業(yè)很是心痛,因為他,更是對賈家族學(xué)深惡痛絕,就差大罵代儒太爺誤人子弟了。
如今繼母要動族學(xué),彭先生知道了,應(yīng)該會高興一點兒。
此時,在部里慢悠悠喝茶看邸報的賈政還不知道,他被尤本芳盯住了。
說工部閑吧,其實也有非常忙的時候。
只是,他是最閑的人。
曾經(jīng),他也想把自己的職責(zé)擔(dān)起來,但是,工部的事……真不是他想干,就能干得來的。
屯田他不會,水利他不懂,各項有油水的工程……,哪怕一個修繕的小活呢,都因為有油水,還沒等他動,就被人搶了。
賈政沒辦法,只能認命了。
他是讀書人,他應(yīng)該進翰林院的。
他就不應(yīng)該進工部,奈何這又是太上皇賞的。
好在這是太上皇賞的,哪怕什么都不干,下面的主事什么的,待他也算客氣。
賈政就這么一天天的混了下來。
終于,一杯茶喝完了,一份邸報也看完了,上個廁所,再看一會自己喜歡的詩文,時間就到了,他下班了。
賈政不喜歡上班,他喜歡下午的賢者時光。
可以和清客們一起品一杯茶,下幾盤棋,賞個畫兒、字兒,就是隨便一個古董,大家也能說出許多幽默、詼諧的故事來。
當(dāng)然,這也不是全部的重點,賈政更喜歡的是所有人圍著他轉(zhuǎn)。
雖然他自己不承認這一點,也不認為他有這個毛病,但事實上,就是如此。
從國公府鼎盛時期走過來的子弟,賈政是真的曾被眾星捧月過。
就好像如今的賈寶玉,從老太太開始,恨不得所有人都圍著他轉(zhuǎn)才好。
午膳,他是跟自己的清客相公們一起用的。
飯后一杯茶,再一起去書房,那又是滿是清雅、舒服的一天。
賈政特別享受這樣的日子。
不過……
“老爺,東府的蓉哥兒來了?!?/p>
嗯?
蓉哥兒?
賈政的眉頭攏了攏,“請!”
……
寧國府,尤本芳算著時間,披著厚厚的大毛披風(fēng),轉(zhuǎn)到了離后門不遠的瓊花苑。
這里已經(jīng)連著幾代都沒有主人了,倒是兩邊的廂房住著幾個灑掃婆子,只是這一會,其他人都不在,只有一個歪嘴嚴重的管婆子在。
她長得又壯又丑。
好在有一把子力氣,內(nèi)院里的一些重活,還是少不了她這樣的人。
于是,就一直在府里待了下來。
管婆子沒想到,大奶奶會到這里來。
她正在火盆前烤板栗、烤紅薯。
紅薯的香氣甚為霸道,尤本芳一進來就聞到了。
“大奶奶”
看到是她的時候,管婆子的聲音都發(fā)顫了。
“坐,我就是隨意的過來看看?!?/p>
尤本芳笑笑,“你這紅薯烤的挺香呀!”
“那……大奶奶您吃?!?/p>
管婆子忙忙的把賣相最好的一個挑出來。
“不用,我才吃過不久呢?!?/p>
尤本芳轉(zhuǎn)著看了看,好像不經(jīng)意的問,“今天你是什么班?”
“托大奶奶的福,今兒是早班!”
所以她下午可以歇下了。
管婆子是真的很感激尤本芳,以前賴升家管事的時候,重活累活是她的不說,一天到晚的還要隨時待命,根本就沒什么歇息的時間。
可是現(xiàn)在,大奶奶幫她們分成了兩班,她就只用干早班了。
比如現(xiàn)在,就是她歇息的時間。
這個時間,哪怕請個假回家都可以。
以前,女兒在時,她肯定要回家的。
可是女兒嫁人去了莊子上,那個死老頭子又非要過繼兄弟家的孩子,要給人家當(dāng)牛做馬,她干脆就不回去了。
她在這邊也有一個床鋪呢。
晚上給守夜的人頂個班,還能多得十幾、二十文。
管婆子心疼自己的女兒,想攢點錢,將來找門路,把女兒女婿都弄到府里,實在弄不過來,手上有錢,他們在莊子上的日子也能好過些。
“那午膳沒吃嗎?怎么現(xiàn)在要烤這些?”
尤本芳忍不住懷疑,她中午沒吃飽。
“……老奴肚子餓的快!”
管婆子老臉羞紅,“趁著現(xiàn)在弄一點,回頭餓了當(dāng)零嘴兒?!?/p>
她們這些粗使婆子,是輪不到精致糕點的,饞了,就只能弄這些便宜又能果腹的。
“原來是這樣。”
尤本芳笑了,她原還以為又有哪個管事婆子貪污,克扣她們的飯食呢,“不用怕,能吃是福?!?/p>
她知道這婆子很有一把子力氣,夏天清淤、撐船什么的出力活,總是有她。
“說來,你也是這府里的老人了,這邊我不常來,若是看到什么不好的地方,或者有待改進的地方,只管告訴我去?!?/p>
“是!”
管婆子放心了,“大奶奶是慈善人,老奴們都知道?!?/p>
她才要再說什么,萬兒已經(jīng)跑了進來,“大奶奶,族學(xué)那邊鬧了起來?!?/p>
什么?
終于來了。
只是該裝,她還得裝著點兒,“怎么回事?”
“奴婢也不知道,不過聽說,我們哥兒也在那邊?!?/p>
萬兒是真的不知道。
“蓉哥兒?他不是去了西府嗎?”
尤本芳好像很擔(dān)心蓉哥兒,“怎么又到學(xué)里去了?快,備車,隨我去看看?!?/p>
說著,她又看了一眼管婆子,“你力氣大,也一起吧,萬一有個什么,也能幫上忙?!?/p>
“是!”
管婆子忙應(yīng)了。
于是沒多久,她們就比賈代儒還早的到了學(xué)里。
這邊賈政正在生氣,他的胡子都在發(fā)抖。
堂堂賈家族學(xué),每年花大把的銀子,就想給賈家培養(yǎng)幾個讀書人,結(jié)果,這群小混蛋不好好讀書,倒是學(xué)了好些不該學(xué)的。
“二叔息怒,二叔饒命啊!”
賈瑞‘咚咚咚’的連磕了幾個頭。
他不知道該怎么辦了。
祖父回家歇著去了,他一時偷懶,便也去西廂那邊歇著去了,結(jié)果……,這位二叔來時居然看到有人在親嘴兒、摔大跤,學(xué)里烏煙瘴氣,吵吵鬧鬧沒一個讀書的。
偏偏他在祖父去后,還偷著喝了點酒,這一會子酒味在身上還沒散盡。
賈瑞哭了。
院子里‘啪啪啪’的板子聲和哭喊聲,都讓他又驚又嚇。
回頭爺爺來了,不得把他打死了?
“侄兒再不敢了,侄兒以后,定當(dāng)好生約束大家?!?/p>
賈瑞跪著膝行幾步,“求二叔息雷霆之怒,求二叔手下留情!”
這么多人都挨打了,有幾位也是家里的寶貝蛋呢。
他們的長輩肯定要找他祖父。
“蓉哥兒,幫叔叔說句話啊!”
賈瑞求向三天打魚,兩天曬網(wǎng),時不時就不來的蓉哥兒。
曾經(jīng),他裝病不想來上學(xué),回回都是他給他批假。
雖然說也要了些好處,可是他也真的給他批假了呀。
要不然,就珍大哥那脾氣,能把他打出屎來。
“瑞叔,族學(xué)這個樣子,是我?guī)湍闱笄榫托械膯???/p>
蓉哥兒感覺身邊的政二叔祖正在慢慢平靜,當(dāng)下就把彭先生教他的說出來,“是政叔祖,是我,我們都得進祠堂,因為你們的事向祖宗們告罪?!?/p>
賈政:“……”
他呆呆的看向蓉哥兒。
旋即又覺得,他說的甚為有理。
族學(xué)出了這么大的問題,他這個榮國府的當(dāng)家人也有責(zé)任。
蓉哥兒小小年紀都不避責(zé)任,他又如何避得?
“把他也拖出去,給我打?!?/p>
賈政咬牙切齒。
他這么大年紀了,年少時努力讀書,后來得了官又兢兢業(yè)業(yè)的去部里坐班,結(jié)果這群孽障居然連累他都要進祠堂跟祖宗們請罪了。
啊啊啊,他一輩子的英名??!
“狠狠打!”
賈政氣瘋了。
“二叔祖,太爺大概一會就到了?!?/p>
蓉哥兒不管哭叫著也被拖下去的賈瑞,躬身向賈政行了一禮,“不過族學(xué)……,是全族的大事,所以,孫兒覺得,還是通知所有族老吧!”
賈政:“……”
他的心噗通噗通的。
莫名的感覺這個侄孫子可能要干什么大事。
但是讓他拿主意,他一時又想不出來。
反駁吧,更不可能。
族學(xué)是賈家教育子孫的地方,這里出了問題,按理就是全族的大事?。?/p>
“如今你是族長?!?/p>
賈政甩手不管,“你覺得怎么做好,就怎么作吧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