茶店村,村衛(wèi)生所。
大半夜的,村衛(wèi)生所那盞有些發(fā)黑的蒙著蜘蛛網(wǎng)的燈泡,卻亮了起來。
昏暗的燈炮在風(fēng)中搖搖晃晃。
暗沉沉的燈光,驅(qū)不散夏夜夜半的霧霜。
也驅(qū)不散謝中銘胸口那陣沉沉的后怕。
他眼睛也不眨一下地看著用衣服纏著他受傷的手掌,緊握著他手掌,怕他失血過多的喬星月,哪怕現(xiàn)在她毫發(fā)無損,可依舊心有余悸。
歹徒那把寒光閃閃的刀子,若是刺中了她的心臟,后果不堪設(shè)想。
鮮血浸濕了裹在他手掌上的衣服,上面染了好大一團(tuán)血跡,可是他眉眼絲毫未動,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。
村支書帶著自己的大兒子,站在一旁,想想也是一陣后怕。
“謝團(tuán)長,你的手傷得怎么樣,老陳啊,你在找啥樣,趕緊過來給謝團(tuán)長處理傷口?!?/p>
那幾個歹徒見村支書打著電筒照過來,又有村支書的兒子一聲大喊,有兩個跑了,其余三個被制服了,現(xiàn)在正綁在村招待所等著明天送公安局。
破舊的茅草屋里,衛(wèi)生所的跛腳陳大夫拿出一個破舊的醫(yī)藥箱來翻找著什么東西,隨即皺眉,“噫,我的紗布放哪里去了?”
這跛腳陳大夫并不是學(xué)醫(yī)出生的,就是個半罐水的赤腳大夫。
但茶店村條件落后,能有個半罐水的赤腳大夫已經(jīng)不錯了,附近的好幾個村子連個半罐水赤腳大夫還沒有,有個頭疼腦熱的還得到他們茶店村來看病。
而且跛腳的陳大夫今年已經(jīng)六七十了,身子骨并就不好,記憶力又差。
喬星月瞧見他去找紗布時反應(yīng)不過來的樣子,都有些著急。
她把謝中銘沒受傷的左手拉過來,松手道,“自己摁著傷口,我去找找?!?/p>
隨即干脆利落起了身,拿著村支憶手里的電筒,開始在暗沉沉的破草屋里找了起來。
先是找到一瓶碘伏,又快速回到謝中銘的身邊。
浸血的衣服被她繞著圈圈,小心翼翼地松開,半瓶碘伏倒在他的傷口。
血水和碘伏混合在一起,滴在她的衣角,她絲毫不在意。
那件杏色的,的確良的短袖襯衫,是她入夏以來最喜歡穿的一件衣服。
此刻卻被浸著血漬,謝中銘趕緊把手縮回去,“星月,弄臟你衣服了?!?/p>
“別動,都什么時候了,還管衣服臟沒臟,臟了洗了就是了?!眴绦窃聦⑺Y(jié)實的手臂又拽回來。
瞪他一眼,呵斥道,“你說你傻不傻,那是一把刀子,你就這么徒手握上去。你的這只手不想要了?”
她是又感動,又憤怒。
哪有這么傻的男人。
“你這最少得縫三針。”
村衛(wèi)生所的醫(yī)療條件有限,喬星月找到了縫針的工具,怕跛腳大夫的消毒工作做不到位,她把醫(yī)用縫合針放在火上烤了兩分鐘,又用碘伏消毒。
“謝同志,沒有麻藥,縫針肯定是會痛的,忍著點。”
這是喬星月第二次給謝中銘做手術(shù)。
她對茶店村的跛腳大夫不放心,在原主胖丫的記憶里,這跛腳陳叔把村民給一個摔傷的娃娃縫針時,不但沒縫好,還感染了,最后緊急送往縣城醫(yī)院。
跛腳陳叔頂多能勉強(qiáng)治個頭疼腦熱。
“胖丫,還是讓我來吧。”六七十歲的跛腳陳大夫,在旁邊站著。
謝中銘斬釘截鐵,“叔,讓我媳婦來吧,我媳婦這些年學(xué)過醫(yī)。”
村支書也在旁邊站著,“胖丫,這些年你在外面,真學(xué)過醫(yī)呀?
這村支書打從第一眼瞧見喬星月,覺得她整個人由內(nèi)到外發(fā)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,不僅變瘦變漂亮了,就連身上那股子氣勢也變了,好像是一個城里上過大學(xué)的姑娘一樣來了鄉(xiāng)下一樣,特別有氣質(zhì),也特別有文化的樣子。
提起醫(yī)術(shù)這件事情,謝中銘毫不謙虛道,“放心,我媳婦醫(yī)術(shù)特別牛?!?/p>
當(dāng)著外人的面,這樣一口一口叫她媳婦。
喬星月下針的時候,絲毫沒留情,又準(zhǔn)又快縫了第一針。
嘶……沒打麻藥的情況下,這第一針下去,是真的疼,可是謝中銘只是咬了咬牙關(guān),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。
暗沉沉的燈泡下,他凝視著這個給自己縫針的女人,想起她第一次給他做手術(shù)時,硬扒了他的褲子。
興許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,他便開始佩服她的干脆利落,佩服她的醫(yī)術(shù)專業(yè)。
“忍著點!”
“沒事,不疼!”
謝中銘說這句話的時候,目光依然在喬星月給他縫針時,那張白皙干凈的側(cè)臉上。
針穿過他的皮肉,明明疼得鉆心,可他的嘴角卻掛著心滿意足的笑意。
剛剛星月是在緊張他嗎?
縫完了第三針,喬星月打了個結(jié),用消好毒的剪子剪掉醫(yī)用縫合線。
“下次不許這么冒險。再說,你怎么知道那歹徒就一定能傷到我?”
刀子刺過來的時候,喬星月準(zhǔn)備一個閃躲,再一針扎在那歹徒的手臂上,根本傷不了她。
是個這男人太緊張了,才在那樣的情況下直接徒手握住那把刀子。
她是又感動,又憤怒的。
“你好歹也是個團(tuán)長,咋沒預(yù)料到我能躲過那一刀,還能反過來鉗子那個歹徒?”
被數(shù)落和責(zé)備了,謝中銘沒有不服,只有一陣后怕,他說得斬釘截鐵,“我不能讓你有任何閃失?!?/p>
說話間,喬星月已經(jīng)將跛腳大夫遞過來的紗布,一圈一圈地纏在謝中銘受傷的手掌間。
方才的打抖中,他對她的緊張和在意,她是看在眼里的。
他說的也在理。
那千鈞一發(fā)間,她也不敢肯定,就一定能制服那個歹徒,畢竟那歹徒惡狠狠的,他拿的是長刀子,而她手里只有銀針。
在那樣的危急時刻,越是緊張,大腦越是反應(yīng)不過來,謝中銘徒手握住歹徒的刀子,也是為了保護(hù)她。
那是條件反射下,他對她的緊張。
心窩子一股暖意涌上來。
纏緊他手上的紗布,最后打那個蝴蝶結(jié)時,她的動作變得又輕又柔,“村衛(wèi)生所沒有破傷風(fēng),我們得一早趕路去縣城,到了縣城再打破傷風(fēng)?!?/p>
“好,我都聽你的。”謝中銘把手縮回來,摸著喬星月在他掌心里打的那個漂亮的蝴蝶結(jié),嘴角不由微微上揚。
旁邊,村支書瞧見喬星月給謝團(tuán)長縫針的手法,不由夸贊道,“胖丫,幾年不見,你簡直變了個人似的,你是啥時候?qū)W會醫(yī)術(shù)的?”
喬星月含糊過去,“就跟著一個救了我的恩人學(xué)的,他們是一對夫婦,剛好是城里很厲害的大夫,下鄉(xiāng)改造的時候救了我。”
這件事情,讓謝中銘若有所思。
之前星月沒承認(rèn)自己是胖丫身份時,也提到過那對下鄉(xiāng)改造的夫婦。
但是星月總共失蹤也就五年時間。
如果說如她之前所說的那樣,那對夫婦是她的父母,她從小沒進(jìn)過學(xué)堂,從小跟著自己的父母耳濡目染學(xué)習(xí)知識和醫(yī)術(shù),有她今天這般醫(yī)術(shù)、見解、膽識、智慧、冷靜、果敢,還能說得過去。
可是她只是失蹤了五年,而且這五年并不完全跟著那對夫婦。
短短的時間里,她完全脫胎換骨,絕非是因為跟著那對夫婦的原因。
她從性格外貌,到由內(nèi)到外散發(fā)出來的性格魅力,完全變了個人。
她身上看不到任何胖丫的影子。
除非換了個人。
為了讓謝中銘早點打到破傷風(fēng),天不見亮,喬星月便喊著謝中名收拾了東西趕往縣城。
從茶店村到縣城,要趕兩三個小時的路。
平時鄉(xiāng)親們都是坐牛車,但牛車的速度不一定比徒步更快,只是坐在牛車上省力氣,不用自己腿著走路。
天色黑麻麻的,兩人踩著腳下的露水,一路往前。
謝中銘把喬星月拎著的塑料桶拎過去,桶里裝著他們的一些行李,還有那幾捆錢。
起初帶這個塑料桶,是因為謝中銘知道喬星月愛干凈,這一趟來茶店村,村里條件落后,招待所可沒有干凈的臉盆給她用,所以出發(fā)前他新給她買了一個塑料桶拎上了火車。
“你手受傷了,給我拎?!?/p>
喬星月停下來,朝他手伸,謝中銘卻拎著桶繼續(xù)往前,“這點傷不算啥,我左手也有力氣,走吧。”
想著從茶店村走到縣城,還要兩三個小時,再讓她拎著東西,怕她累壞了。
天色依舊黑麻麻的,看著身前走在鄉(xiāng)間路上那身挺拔偉岸的身影,喬星月竟然覺得這男人其實在某些方面,還是挺有擔(dān)當(dāng)?shù)摹?/p>
晨露之中,喬星月嘴角上揚,趕緊跟在他身后,繼續(xù)趕路。
……
到了縣城,謝中銘本是拿著喬星月的戶籍證明去縣城的公安機(jī)關(guān)蓋個章,再寫個介紹信,但是喬星月非要第一時間拉著他去打破傷風(fēng)。
打完針,這才去公安機(jī)關(guān)開了介紹信蓋了章。
辦好這兩件事情,正好到了中午了。
謝中銘帶著喬星月在縣城的國營飯店吃了個飯,隨即趕往省城。
火車票是第二天的,他們得在昆城的省城再呆一晚,才能坐第二天的火車回錦城。
吃過午飯后,謝中銘帶著喬星月去逛了逛昆城的百貨大樓。
“星月,你看看有沒有什么想買的?”
喬星月第一時間想到的,是給兩個娃,“給安安寧寧買個禮物吧。”
“我也是這么想的?!敝x中銘和喬星月想到一塊去了,這才離開錦城三四天的時間,他竟然特別的想念兩個娃。
回了錦城,他這個當(dāng)?shù)牡煤煤帽П蓚€可愛乖巧的閨女。
他給安安寧寧挑了彩色的竹蜻蜓,還有電動玩具車,磁性畫板,這個年代這些玩具可是平常人家不舍得買的,又給安安寧寧買了兩套夏天的漂亮的碎花連衣裙。
“星月,等安安寧寧的學(xué)籍問題解決了,你會讓安安寧寧和我相認(rèn)嗎?”
買玩東西,兩人從百貨大樓走出來,謝中銘挺拔如松的身影,將喬星月高挑纖細(xì)的身影映襯得更加小鳥依人。
喬星月沒有猶豫,“放心,你始終是安安寧寧的爹,我會告訴安安寧寧實情的?!?/p>
有喬星月這句話,謝中銘便把心放肚子里了。
陽光下,他看著喬星月這張被太陽曬得紅撲撲的臉蛋,堅定有力道,“你說啥時候讓我和安安寧寧相認(rèn),就啥時候,我都聽你的?!?/p>
“你咋啥都聽我的?”
在茶店村的時候,他也是,經(jīng)常把這句話掛在嘴邊。
“反正我以后都聽你的?!?/p>
他說這句話的時候,肩背挺得筆直,明明是一個鐵血硬朗的團(tuán)長,眼里卻有著一股聽媳婦話的憨厚勁兒。
竟讓喬星月忍不住笑了一聲,“行吧,太陽大,趕緊找個地方住下來,昨晚一晚上都沒睡好,我可要好好補(bǔ)個覺?!?/p>
他們打聽著,去了最近的招待所。
“啥,你們上下五層的房間,都住滿了,只剩一個標(biāo)間了?”
省城這么大的招待所,不至于房間這般緊張吧。
前臺接待的同志是個中年婦女,非常抱歉道,“同志,真的很抱歉,京城有個科研團(tuán)隊來了很多人,在這里開會,所以房間只剩下一間了。而且你和這位男同志要住的話,還得有結(jié)婚證明,才可以入住。否則我們不能給你們辦理入住手續(xù)?!?/p>
這一點喬星月是知道的,這個年代但凡正規(guī)一點的招待所,都是得看各種證件,才會讓男女同住的。
“那就要剩下的那一間吧?!?/p>
謝中銘拿出了結(jié)婚證,還有喬星月的戶籍證明。
起初前臺同志并不相信喬星月就是他媳婦,他把喬星月的戶籍證明拿給前臺看了,前臺同志這才給辦理入住。
辦好手續(xù),對方忍不住夸了一句,“同志,你媳婦瘦下來后是真漂亮呀,你福氣真好?!?/p>
謝中銘沒說話,喬星月也沒說話,只是拿到房間鑰匙后,謝中銘說了聲謝謝。
兩人一起去了二樓的客房,喬星月從他手上拿過鑰匙,開了門。
站在門口,喬星月回頭看了謝中銘一眼,“謝中銘,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?”
她沒等謝中銘回答,直接又問,“是不是在不知道我還是胖丫的身份之前,你就開始有點喜歡我?”
一個人的眼神是直達(dá)內(nèi)心的,喬星月能夠感受得到之前的謝中銘對她的種種感情。
沒等他回答,她又問,“如果我不是胖丫,看到真正的胖丫,你還是會決定跟胖丫離婚,對嗎?因為你不喜歡胖丫,對胖丫也沒感情,甚至有些嫌棄她,所以才把她丟在鄉(xiāng)下五年不管不問?”
“星月,我……”
“你聽我說完。要是我現(xiàn)在和以前一樣胖,你根本不會把我接到部隊隨軍,對嗎?”
這個話題,是一根尖銳的刺,既刺在喬星月自己的胸口,也刺在了謝中銘的胸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