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一場雪像是永遠不會結束。
唐禹離開了漢中郡,冒著大雪,踏上了晉國的土地。
一路上,他看到了光禿禿的山,白花花的地,唯獨見不到人。
官道兩側是寂寥的荒原,偶爾可以看到一道黑影,跑過去仔細一看,只是一具凍僵的尸體。
“真是冷啊?!?/p>
聶慶的嘴唇都在發(fā)抖,他不停搓著手,咬牙道:“咱們必須得歇一歇了,我們頂?shù)米。R兒都頂不住?!?/p>
“這天氣真是怪了,都正月二十了,還這么冷,比往年可冷太多了。”
唐禹皺著眉頭,看著四周,沉聲道:“怎么歇?連個避雪的地方都沒有?!?/p>
兩人頂著風雪朝前,又走了大約一個時辰,聶慶直接大叫了起來。
“看看看!快看!前面有村子!老天爺,總算可以躲一躲了!”
他騎著馬快步朝前,唐禹迅速跟上。
兩人進了村,只見四周房屋頹坯,破爛不堪,甚至有部分房屋,承受不住積雪已然坍塌。
沒有人。
兩人找了一圈,都看不見一個人。
聶慶不禁扯著嗓子喊了起來,但這十幾戶人家都找遍了,硬是沒發(fā)現(xiàn)一個活物。
“別喊了?!?/p>
唐禹說了一聲,搖頭道:“根本沒人住?!?/p>
聶慶疑惑道:“怎么會…好好的村子…”
唐禹道:“你難道沒有發(fā)現(xiàn)一個問題嗎?我們進了十多間屋子,沒看見一粒糧食,也沒看見一根柴火?!?/p>
“這里早已人去村空了?!?/p>
聶慶愣了片刻,突然瞪眼道:“我們這一路…看見的尸體…”
唐禹點了點頭,并不言語,但聶慶已經(jīng)明白。
村里鬧了饑荒,所有人都出去乞討了,都凍死在了路上。
“他娘的!曹!這個雪到底什么時候才能停?。 ?/p>
聶慶忍不住跺了跺腳,吼道:“一直這么下,別說人了,就是山上的畜生野物都活不下去了?!?/p>
唐禹低聲道:“要盡快出發(fā),連夜趕路,爭取明日趕到上庸郡,不然我們也難了。”
聶慶道:“我們的馬,已經(jīng)十多個時辰?jīng)]有進食了,這大冷天的,還堅持得到明日嗎?!?/p>
一語成讖,兩人撐著身體通宵趕路,在天還沒亮的時候,馬兒就已經(jīng)撐不住了。
兩人唯有步行,裹著棉襖,踩著積雪,硬著頭皮往前。
聶慶的聲音有些感慨:“如果不是我們內(nèi)力護體,也不可能頂?shù)米∵@么冷的天?!?/p>
“那些百姓,沒得吃沒得穿,怎么扛得住啊?!?/p>
“這老天爺也是害人啊?!?/p>
唐禹摸了摸眼睛,發(fā)現(xiàn)睫毛都被凍住了,使勁搓了搓,才把上邊的霜給捻下來。
他聽著聶慶的抱怨,有些焦慮地看向四周,漫漫荒野,白茫茫一片,看不到任何生機,甚至連一棵樹都沒有。
很快,他們又來到了一個村落。
不無意外,是空的。
聶慶別無辦法,只能拆掉一些廢棄的房屋,燒著最后的木料取暖。
兩人啃著發(fā)硬的干糧,烤著搖曳的火焰,衣服去發(fā)潤、發(fā)濕。
“真他媽不是人過的日子。”
聶慶嘆了口氣,拿著一根棍子,胡亂捅著火堆,無奈道:“這么大的雪,地理的什么冬麥、小麥、粟,全部都要死絕。”
“秋收之前,肯定要鬧大饑荒,百姓難辦了?!?/p>
他看向唐禹,道:“司馬紹會賑災嗎?”
唐禹搖頭道:“他自己糧食都不夠用?!?/p>
話音剛落,聶慶突然站了起來,長劍立刻出竅。
下一刻,門就被暴力推開,一群黑影擠在門口,發(fā)出嘶吼聲。
是一群身上裹著不知道什么東西的村民,一個個形容枯槁,宛如厲鬼一般,在這天還未亮的時刻,著實嚇人。
“吃!吃的給點!”
“餓啊,快給我們吃的?!?/p>
“把所有的東西都交出來!”
幾十個怪物一般的人沖了進來,不管不顧,直接沖向唐禹兩人的包袱。
聶慶長劍一揮,怒吼道:“誰敢上前來!老子就殺了誰!”
他的話沒有絲毫作用,一群餓鬼眼里只有那些干糧,不在乎聶慶的劍。
聶慶正要動手,卻被唐禹拉住了。
唐禹道:“糧食可以都給你們,但你們是從哪里冒出來的?說清楚。”
有人吼道:“咱們是村民,在地窖中避寒,就前邊那個房子,看到有火光才來?!?/p>
唐禹不再言語,一把拉住聶慶,就從窗戶跳了出去。
幾十個餓鬼,便在屋子里搶起食物來,一瞬間打得不可開交,哀嚎聲遍布。
唐禹臉色陰沉,瞥了一眼四周,才沉聲道:“走,我們?nèi)サ亟芽纯础!?/p>
聶慶提著劍,率先朝前走去,十分警戒。
兩人很快進了一間屋子,在側房看到了地窖的入口。
掀開入口的木板,一股極端的惡臭傳來,差點沒把聶慶熏死。
他干嘔了兩下,往下看去,道:“有火光,我先進去,確認沒有危險你在…”
他的聲音戛然而止,因為他看到了下方木架上,掛著一張皮…
人皮!
聶慶呆住了,他如行尸走肉一般走了進去,看到了掛在墻上的頭發(fā),看到了墻邊敲碎的骨頭,看到了那一口漆黑的大鍋。
“嘔!”
聶慶直接吐了出來,一把拉住唐禹,迅速鉆出地窖,朝外跑去。
他再也忍不住,跪在雪地中,不停吐著,幾乎把苦膽汁都吐出來了。
他回頭看向唐禹,聲音都在顫抖:“師弟!他們…他們…”
“我知道?!?/p>
唐禹回應道。
一時間,兩人都沉默了。
唐禹閉上了眼睛,最終深深吸了口氣,沙啞著聲音道:“走吧?!?/p>
聶慶捂著肚子,彎著腰,茫然地看著四周。
他喃喃道:“那、那這里…”
“沒法子的?!?/p>
唐禹輕輕道:“饑餓早已把他們逼瘋了,無非是早死晚死的區(qū)別…”
聶慶按住了額頭,重重嘆了聲氣。
他宛如行尸走肉,跟著唐禹走在雪地中,不停朝前。
也不摘掉走了多久,他才嘆聲道:“師弟,這…總不能一直這樣下去。”
唐禹道:“我們正在朝前走,不是嗎?!?/p>
聶慶點頭道:“是,但我還是想不通,還是難受。”
唐禹笑了笑,輕聲道:“或許這一路,我們會見到很多類似的事。”
“走吧,腳步得快一點,早點趕到上庸郡,否則下一個餓死的就是我們?!?/p>
聶慶跟著唐禹,喃喃道:“還是我們廣漢郡好,雖然大雪,但郡府有存糧,百姓家里也不至于太難?!?/p>
“以前我也見識過難民,但還沒見過這么慘的場景?!?/p>
“我都怕我做噩夢?!?/p>
“那敲碎的骨頭,連骨髓都被吸干了?!?/p>
“我突然覺得,發(fā)生在我身上的事,似乎也沒有太慘?!?/p>
“不對,她…我沒找到她的尸體,她會不會也…”
聶慶突然不說話了,像是丟了魂魄,愣在原地。
他眼眶瞬間紅了,轉頭看向唐禹,牙齒顫抖:“師弟…她會不會…被…”
唐禹道:“不會。”
聶慶道:“可是…”
唐禹直接打斷:“無法考證的事,盡量讓它不那么壞…”
聶慶按住了心口,面容扭曲,眼淚再也包不住了,順著臉頰流了出來。
他張了大嘴,使勁呼吸,想要讓自己不那么窒息。
但心卻像是插了刀,痛得他渾身抽搐。
他雙腿一軟,跪在地上,痛哭哀嚎了起來。
黎明之前,破曉之前,世界最黑暗的時候,他的哭聲傳遍了天地。
唐禹靜靜站在旁邊,等候耐心等候著。
他在想霽瑤。
如果聶慶在為曾經(jīng)的事而感到痛苦,那霽瑤親眼看到全家被吃,因而患病,就能夠讓人理解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