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藥是醒來時,感覺到自已正伏在一個寬闊而穩(wěn)實的背脊上,臉頰貼著微涼的織錦面料,那下面,是溫?zé)岬捏w溫和勻稱的肌理線條。
鼻前,是一種獨屬于他的、干凈又沉穩(wěn)的氣息。
沈藥朦朦朧朧地睜開眼,視野先是模糊的一片。
天色未明,四周沉浸在一片深藍(lán)色的薄暮里,遠(yuǎn)山與近樹的輪廓都只是依稀可辨的剪影。
只有一些細(xì)碎的光,不知是殘星,還是天際將露未露的晨曦,光芒微弱,淺淺勾勒出謝淵半邊側(cè)臉的輪廓。
她動了動有些發(fā)麻的身子,喉嚨里帶著剛睡醒的沙啞,輕輕喚道:“王爺……”
謝淵的聲音比平日更低沉些,大概是因為行走的緣故,但依舊平穩(wěn):“醒了?”
“嗯……”
沈藥應(yīng)了一聲,意識徹底回籠,“王爺,你放我下來吧,你的腿還沒有痊愈,不能這樣吃力?!?/p>
說著,便想掙扎著落地。
然而,箍在她腿彎的手臂卻穩(wěn)穩(wěn)地,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,甚至還將她往上托了托,讓她趴得更舒服些。
“沒事,不累?!?/p>
謝淵嗓音低沉,“我想背你?!?/p>
沈藥的心尖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,一股酸澀又溫?zé)岬呐鞑皇芸刂频貜浡_來,涌向四肢百骸。
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,自已的耳根在微微發(fā)燙。
山間拂來一陣晨風(fēng),帶著涼意,將她的發(fā)絲吹得散開,又似乎毫無阻礙,一直灌進(jìn)了她的心口。
沈藥沒說話,臉頰輕輕貼回他的背脊。
一時間,二人都沉默下來,只有謝淵穩(wěn)健的腳步聲,踏在石階或山路上,發(fā)出規(guī)律的聲響。
不多時,二人便抵達(dá)了觀景臺。
昨日傍晚,他們便是在這里看的日落,寺中僧人們準(zhǔn)備下的桌椅茶幾都尚未撤下。
謝淵走到鋪著軟墊的榻旁,微微屈身,小心翼翼地將沈藥放下。
沈藥穩(wěn)穩(wěn)坐了,理了理被壓得有些褶皺的裙擺,又將吹亂的發(fā)絲攏到耳后,這才抬起眼,望向正在整理袖口的謝淵,忍不住問:“我是不是很重?”
謝淵搖頭,語氣肯定:“你很輕?!?/p>
頓了頓,又補充道,聲音里含著一絲笑意,“即便兩個你,我也能背得起來。”
沈藥小聲道:“兩個我,那肯定很沉了,肯定走不動路的?!?/p>
謝淵在她身旁坐下,輕輕笑笑,“忘記了?你夫君是個將軍。身體還好的時候,穿著幾十斤重的玄甲,手持更沉的鐵槊長戟,在戰(zhàn)場上沖鋒陷陣。你這點兒重量,確實不值一提?!?/p>
沈藥眨了眨眼,忽然很想看看,當(dāng)初那個銀甲白袍,馳騁沙場,令敵人聞風(fēng)喪膽的謝淵,究竟是什么模樣。
她又想,如果她先認(rèn)識的是謝淵,是不是就不會喜歡上謝景初了?
只是這種事情,說來說去,也只是如果罷了。
過去已然發(fā)生,無法更改。
一絲悵然浮上心頭,沈藥微微垂下了眼睛。
忽然,臉頰上傳來溫?zé)岬挠|感。
是謝淵伸了手,正用指腹輕輕捏她的臉頰,“怎么了?”
沈藥從恍惚中回神:“嗯?”
謝淵的目光在她臉上流轉(zhuǎn),“感覺你心情不是很好?!?/p>
“也沒有……”
沈藥下意識地否認(rèn)。
以往,無論是面對誰,哪怕謝淵,她都會選擇隱藏內(nèi)心真實的想法,或是沉默,或是含糊其辭。
可是這會兒,這個拂曉,四周如此靜謐,靜得仿佛能聽到彼此的心跳聲。
沈藥忽然生出一種強烈的沖動,想要對謝淵說些什么,想要對他敞開心扉,哪怕只是一點點。
她抿了下嘴唇,盯著自已裙擺上的花卉紋路,輕聲開口:“我只是在想……如果沒有嫁給你,我的生活,一定會變得很糟糕,很糟糕?!?/p>
謝淵垂眸看她:“為什么會這么想?”
沈藥依舊沒有抬頭,“因為……將軍府已經(jīng)沒有了,我沒有靠山。我也不是一個很討喜,或者說很聰明的人?!?/p>
謝淵挑起眉毛,“又不自信了?”
沈藥羞窘地小聲辯解:“我說真的呀……”
謝淵眸光沉靜地注視著她,“藥藥,你很好,很討人喜歡,也很聰明。”
指腹輕輕摩挲她的臉頰,“何況,將軍府是沒有了,但你還有我。藥藥,如果你過得不好,我一定會救你。我喜歡你,想要你幸福,跟你是不是嫁給我,沒有關(guān)系?!?/p>
沈藥一怔,驀地抬起頭。
上輩子,謝淵重傷昏睡了許多年。
等他醒來時,她已嫁入東宮,受了許久的搓磨,身心俱疲,形容枯槁。
原本沈藥還以為,上輩子,只有那天她被顧棠梨故意留在靖王府時,謝淵出手幫了她。
但是這會兒,她忽然回憶起一些被她忽略了的細(xì)節(jié)。
彼時,謝淵醒來之后,身體大不如前,深居簡出,卻時常會派人來到東宮。
當(dāng)初的沈藥尚未將此事放在心上,只當(dāng)是皇室宗親之間表面的客套。
直到此刻,她才想起,每一次,靖王府的人來了東宮,在與謝景初交談之后,總會恰好地過來看她一眼。
現(xiàn)在想來,那是謝淵對她的分外關(guān)懷。
后來,當(dāng)沈藥終于鼓足勇氣,向謝景初提出和離,謝景初勃然大怒,抓起手邊的茶盞,砸傷了她的額頭。
也是那天,靖王府的人,又“例行”來到了東宮。
那人看到了她額角來不及的傷口,雖然面無表情,一言不發(fā),但目光卻停留了好一會兒。
那之后不久,態(tài)度強硬的謝景初,終于點了頭。
沈藥想過是顧棠梨吹的枕頭風(fēng),也想過是不是自已的堅持起了作用,或是謝景初終于徹底厭煩了她。
此刻,她才恍然驚覺,原來是因為謝淵。
在她不知道的地方,謝淵一直在用他的方式守護著她。
這一認(rèn)知,像一股洶涌而溫?zé)岬呐?,猛地灌入沈藥的心口?/p>
她的心腸柔軟到不可思議,如同泡進(jìn)了一汪春水之中,酸脹得厲害,又充盈著一種前所未有的、滾燙的悸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