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顯明離開北境王府,上了自己的馬車后,臉上和煦的笑容瞬間煙消云散,眼里閃過了片刻的茫然。
她終于見到棠云婋了。
這個名字,早在閬中時她就已經(jīng)聽說過了。
她一直以為,女子若想成事,唯有如她這般徹底拋棄原來的身份,化身男子,去走那條世俗規(guī)定的正道。
所以她才會聽從母妃的話,服下了藥物,讓自己外表看起來與男子無異,甚至容貌也變得和從前大不相同。
母妃總說:“昭昭,再忍忍。等你金榜題名,有了功名,人脈,權(quán)勢,就能為你父王討回公道了?!?/p>
“那寶座,無能的謝宥都坐得,我兒為何不坐得?”
于是她咬碎了牙往肚里咽。
別人作一篇文章,她作三篇。
別人讀一遍的書,她讀十遍。
每作一篇文章,必要修改潤色直至無可挑剔。
每讀一本經(jīng)典,定要批注得密密麻麻方才罷休。
每日天不亮就起身,先打一套拳活絡(luò)筋骨,而后便埋首書案。
晨誦經(jīng)義,午習(xí)策論,晚間還要將白日所學(xué)反復(fù)咀嚼。
書房里的燭火,常常要燃到三更天才熄。
母妃總欣慰地說:“我兒這般勤勉,何愁大事不成?”
她也一直篤信,女子若要成事,必得先將自己活成個男人的模樣。
可今日親眼見到棠云婋……
那個依舊做女兒裝扮,卻同樣能在朝堂之上立足的棠云婋,這個篤信了多年的念頭,竟微微動搖了一瞬。
為什么棠云婋能走一條截然不同的路?
原來竟然可以用女子之身為官嗎?
難道,她錯了嗎?
但這個念頭只存在了一瞬,便被從小到大的執(zhí)念給壓了下去。
不,棠云婋與自己不同。
她擁有的這一切,不過是幸運,是特例。
是永安王的愛重和帝后的恩寵堆砌出的奇跡。
而自己,除了這滿腔恨意和這不人不鬼的身份,一無所有。
科舉,功名,權(quán)勢……
這是她唯一能抓住的,為父王洗刷冤屈,奪回一切的途徑。
張顯明眼底的茫然只停頓了片刻,便恢復(fù)了清明。
她要一步一步爬到最高處,要一步一步將文昭帝所在乎的一切都殺死。
就像當初他殺了她的父王,她的兄長一樣。
她也要他悲痛欲絕,妻離子散,家破人亡。
那么就從謝翊寧開始吧。
文昭帝最愛的小兒子。
他若死了,文昭帝一定痛不欲生。
只是謝翊寧身為親王,身邊護衛(wèi)眾多,她不能立刻對他下手,所以只得以迂為直,以王妃娘家棠家為切入口。
她要和棠云麟成為至交好友,利用他的手,將謝翊寧引出來,除之后快。
上一次約棠云麟去馬場賽馬失敗了,她還得另想一個法子才是。
*
從妹妹那里得知張顯明很可能和秦王妃是一伙的之后,棠云麟就不想再被動等待了。
他要主動出擊。
張顯明接近他,定然是有所圖謀。
快到會試了,不把張顯明的真實目的詐出來,他不安心。
想了想,他命貼身小廝去給張顯明送帖子。
“去,給張公子送去。就說京郊摘星山莊景致好,也清凈,我請他過去小住兩日,一道溫書?!?/p>
清泉有些遲疑:“二少爺,這都快考試了,您怎么還往城外跑?王爺若問起來……”
“讓你去就去,”棠云麟打斷他,隨手拿起本書翻著,“我自有我的道理?!?/p>
帖子送到張顯明手上時,她正在窗前臨帖。
聽到“摘星山莊”四個字,筆尖猛地一頓,一滴濃墨猝不及防地洇在了宣紙上,毀了一幅快要寫好的字。
摘星山莊……
曾經(jīng)的棲霞溫泉山莊。
那是她母妃的陪嫁,如今卻被文昭帝賞給了棠云婋。
而母妃留給她的那套宅子,竟然也成了棠云婋的。
想必,她已經(jīng)找到了母妃留在山莊里的寶匣。
棠云婋,搶了她的東西,也該死。
張顯明盯著那團墨跡看了片刻,緩緩放下筆,接過帖子。
指腹在那四個字上摩挲了一下,才抬眼對清泉客氣地笑了笑:“云麟兄太客氣了。這等好地方,正是考前靜修的好去處。請回稟云麟兄,我一定準時到?!?/p>
清泉一走,張顯明臉上的笑意便淡了下去。
棠云麟偏偏選在了那里。
是巧合,還是他知道了什么?
這念頭讓張顯明脊背微微發(fā)涼,可心底深處,卻又抑制不住地生出一點點期待。
或許,能再看一眼那個地方也好。
不管棠云麟究竟是什么目的,她都做好了準備。
兵來將擋水來土掩。
她的身份這么多年過去了,已經(jīng)無人能查明。
她只要不承認,誰能知道她是秦王最愛的小女兒呢。
沉默良久,張顯明終于轉(zhuǎn)身,對侍立在旁的貼身小廝斐柳低聲道:“去準備吧。我們明日動身去摘星山莊?!?/p>
*
棠云麟要出發(fā)去摘星山莊,自然要告訴棠云婋。
畢竟那是她的產(chǎn)業(yè)。
他把自己的打算說了出來。
一開始棠云婋很不放心,春闈在即,萬一張顯明真是秦王妃的人,他身后還有別的人怎么辦。
棠云麟看她一臉擔憂,反而笑了,伸手揉了揉妹妹的頭發(fā):“傻丫頭,你當你二哥真是個只會讀書的呆子?”
“你想啊,那摘星山莊是你的地盤,里里外外都是我們的人。他若真是秦王妃的人,到了故地,心神激蕩之下豈不是更容易露出馬腳?”
“與其在城里跟他客客氣氣地兜圈子,不如請君入甕,在咱們的主場上,陪他演完這出戲。”
棠云婋覺得二哥說得頗有道理。
見她神色松動,棠云麟又補了一句,語氣帶著點促狹:“況且,你可以讓你家王爺派人把山莊圍成鐵桶。到時候我?guī)е迦?,懷里還揣著你給的哨箭,保管萬無一失?!?/p>
“你就安心在王府里等著,看你二哥我給你釣條大魚上來?!?/p>
“二哥你連魚竿都沒拿過,你能釣得上什么魚來?!碧脑茒氡硎緫岩伞?/p>
棠云麟:“……”
人生如此艱難,妹妹何必拆穿。
一旁的謝翊寧聽著兄妹二人的對話,瞥了棠云婋一眼:“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。你想跟著二哥一塊去,我是堅決不會同意的?!?/p>
這下輪到棠云婋沉默了。
唉,嫁了個太懂自己的人也是麻煩。
她才剛鋪墊了一個開頭,還沒說出自己的目的,一下就被謝翊寧看穿了。
棠云麟這才反應(yīng)過來妹妹先前為何要那么說,立刻也端起了兄長的架子。
“我不許你以身涉險!你就老老實實呆在王府里,哪兒也不許去。”
棠云婋頓時蔫了:“我知道,肚子里的孩子重要嘛?!?/p>
說著說著,她小性子忽然冒了出來。
“你們就知道關(guān)心肚子里的孩子,你們根本就不關(guān)心我想什么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