謝翊寧沒有入宮,也沒有去摘星山莊,他去送了一個人。
“王、王爺?”看到他,邢天海猛地僵住,臉上滿是錯愕。
“您、您怎么……”
話尾哽在喉頭,竟再說不下去。
流放之人按律不得送行,更何況今日還是中秋佳節(jié)。
謝翊寧抬手扔給他一個粗布包袱,什么話也沒說。
包袱沉甸甸砸進懷里,露出幾塊硬面餅和油紙包著的醬肉。
邢天海手忙腳亂接住了,指尖觸到包袱底下竟還有塊碎銀。
他的腦袋一片空白,佝僂著背就要給謝翊寧跪下。
“下官,不,草民……”
跪到一半,被謝翊寧用馬鞭虛虛一攔。
“留著膝蓋往邊關走吧?!?p>“你是個能干的。”
“十年不長。等你回來,本王對你自有安排?!?p>邢天海沒想到永安王竟如此看重于他。
他眼眶瞬間就紅了。
自打他入獄后,就再也沒有人來探望過他,甚至他還擔心會不會有人加害于他。
這些時日提心吊膽的,整個人瘦了十幾斤。
在這個時刻,忽然聽到永安王這些話,即便有可能是假的,他也還是被打動了。
他枯瘦的手攥緊包袱,指節(jié)白得發(fā)青。
掙扎了許久之后,他還是松口說了一句話:“王爺,是……孟相爺?!?p>謝翊寧眉峰微動。
馬鞭在掌心輕敲兩下,身后停云立刻退到十步開外。
“繼續(xù)說?!?p>邢天海聲音壓得極低:“我去青州,是相爺助我。那些銀兩,送到京城,也是給了相爺。他是我的老師?!?p>謝翊寧瞇著眼眸打量著他,像是在思考他說的話是真是假。
相爺孟華淳今年已經七十了,平日里上朝大多時間都縮在紫檀木椅子里打瞌睡。
偶爾被點名問策,也是慢吞吞睜開眼,說幾句“皇上圣明”、“老臣附議”之類的場面話,從來不對朝政大事多發(fā)表什么自己的言論。
父皇留他在那個位置上,是念著他乃兩朝元老,故舊遍布朝野,動了他難免惹來非議,不如就當個吉祥物供著,全了朝廷體面。
況且這位孟相爺素來獨來獨往,既不結黨,也不營私,門下僅有寥寥三五個老儒生相伴,終日不過是品茗弈棋、談古論今。
若非必要,絕不出席任何宴飲場合,府中除了婚喪嫁娶,也從不設宴。
一家子都低調得很。
若非邢天海今日驟然提及,謝翊寧幾乎要徹底忘卻了這位相爺?shù)拇嬖凇?p>他想不出來,邢天海是怎么和這位老相爺搭上關系的。
“有證據(jù)么?”謝翊寧開口。
邢天??酀負u了搖頭。
相爺給他傳信,從不留痕跡,總是讓人私底下傳口信。
這些年送到京城的銀子,也并非直接送到相爺府上,而是一個不起眼的小屋。
他把地址告訴了謝翊寧。
押解官差走到了謝翊寧面前,尷尬道:“王爺,真不能耽擱了。”
謝翊寧點點頭,溫和囑咐道:“莫要為難他。”
邢天海幾乎老淚縱橫了。
押解官差討好地點了點頭。
邢天海鄭重跪在地上,給謝翊寧磕了三個響頭,方才跟著官差離開。
停云這才湊了過來,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,皺眉詢問:“王爺,您當真還要用這家伙么?”
他聽鳴珂說了,這個邢天海是有幾分真才實干的,可王爺向來討厭這種貪官污吏,怎么就對這家伙破了例?
還要等他十年?
這家伙,真的有那么能干么?
謝翊寧哂笑:“當然不會。沒讓他死,已經是本王對他網開一面了?!?p>他今日來,不過是賭一把罷了。
邢天海之前的官海生涯里很干凈,為何一到青州就變成了貪官污吏。
這明顯不對勁。
肯定有人在背后替他遮掩。
但他的調動又很正常,柳家的事情查到搏命窟之后也就結束了。
謝翊寧總覺得不放心。
于是在邢天海被流放出京這一日,他特意來見他。
就是想讓邢天海背后的人看到,刺激那人,說不定之后在路上會把他滅口。
到時候來個人贓并獲。
沒想到卻有了意外的收獲。
“走吧,回宮?!敝x翊寧心情大好,縱身一躍,飛身上馬。
他還得把這事告訴父皇和太子哥哥呢。
之后的事,就交給他們去查了。
停云愣在了原地。
王爺好像從青州回來之后,好像變得不一樣了呢。
若是當初的王爺,哪里會費盡心思整這一出。
他想知道什么,根本就不用搞這些迂回曲折的套路,一聲命令下去,自會有人替他籌謀。
他忽然生出一種王爺終于長大了啊的感覺。
*
謝翊寧回了宮里陪父皇母后過中秋。
今年中秋因為康樂公主的死和睿王入獄,崔皇后直接下了諭旨,中秋只在宮中簡單祭月,一應慶賀從簡。
沒有歌舞絲竹,沒有冗長的賀詞,甚至連宴席的菜式都減了又減,只保留了些許應景的點心與清淡菜肴。
蘇昭儀盯著宴席上的菜肴,一陣煩躁。
自打皇后壽宴被罰過后,皇上已經許久沒有去過她那兒了。
這些時日,她私下里不知摩挲了多少回那匹預備做新舞衣的云錦料子,連跳什么舞、配什么樂都想了好幾套。
就等著中秋宴會上大出風頭,重新引起皇上的注意力。
若能爭取一次臨幸,懷上龍子,那空出來的兩個妃位,或許就能有她的一席之地了。
誰曾想,皇后娘娘竟然讓一切從簡,直接打碎了她的念頭。
她氣得牙癢癢。
“兒臣參見父皇,參見母后。”
永安王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。
蘇昭儀的目光落在了謝翊寧身上,她忽然有了一個新的想法。